專注於美 — 近來幾本書之讀後記
- 2024-11-12 訂閱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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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的守望者》.Patrick Bringley.時報出版
早早為此趟義大利之旅備好的隨行書,忖度著與佛羅倫斯連串展覽館行程從題旨到氛圍都吻合,沒料到卻因分心讀了小說去,導致已近歸期才開讀。
卻覺也是挺好的時機。展卷之際,那些留在腦海中記憶裡,美術館博物館中一個又一個或坐或立於角落的「守望者」的身影、以及一幅又一幅一件又一件或撩動或震懾我心的作品一一再度栩栩浮現眼前,咀嚼回味,更增意趣。
全書以作者的一段獨特人生際遇與故事為背景:原為白領菁英、在《紐約客》雜誌擁有光鮮工作的他,在遭遇失親變故後,生涯轉向,決定進入大都會美術館擔任警衛工作,日日與他平生摯愛的藝術相伴相守;而這本書,便是這段長達十年沈潛蟄伏歲月裡的所歷所見所思所得記錄。
多麼美麗深刻而動人的書寫!——閱讀過程中,我不斷不斷喟嘆。經過長長時間的朝夕凝視、反覆思索思考所從而湧現的,對藝術品、藝術本身以至經此延伸而出,對人事世事、對這世界的種種領會領悟、觀點觀照,篇篇章章、字字句句無不準準扣合、說出了我長年在此之中(其實並不太認真的)徜徉走踏裡所點滴萌生的感觸與思省,一一令人由衷折服,咀嚼再三,俯拾皆是感動與共鳴。
比方他談文藝復興前期畫作,藝術家的視角開始從神聖轉而入世、逐步「把注意力放在看得見的世界」當口的邁步探索:「他們學到的平衡構圖,讓稍縱即逝與永恆不滅的事物和諧共處的方法,影響了今天你我如何看見世界的方式,影響了世世代代的藝術家。」
比方他談印象派繪畫:「莫內畫下了這個世界無法以視覺加以馴化的面向——即愛默生所說的『閃耀而晶亮』,在莫內手下呈現為百萬個小點聚成的倒影,在水波裡消融。這是古典大師很少能夠納入自己象徵體系的美,也是我們井井有條的心智通常不讓我們看到的混亂與燃燒之美。」
比方他談藝術本身、以至藝術之於人的意義:「那些較為沉靜的空間,教會了我關於美、恩典以及失去的意義。我想,也包含藝術的意義。」
「我們因這樣的景象而沉默下來,內心融化,被鮮明又直接的事物所穿透——這些事物在嘈雜的日常生活中只能約略察覺。」
「這些印象過於微妙而屬於純粹的視覺,難以用文字企及。這樣的時刻,總讓我想起有太多感官經驗會從文字的裂隙之間遺落。」
「有時我不知何者更令人敬佩——偉大畫作所描繪的生命或反映出真實生命的偉大畫作。」
「用心、技術與耐性來創造出某樣東西,最後產生的結果比必要的更好,我們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們都知道,要對一件事情真正變得拿手有多困難,要達成表面上的輕而易舉,背後需要何等的辛勤與努力。我想我之所以自豪,是因為人類即使擁有那麼多的缺陷,還是會這麼做:做出比合理更好的成果。」
「再怎麼偉大的藝術,創作者都是在本身環境的框限中,以一點一滴的努力來創造出某種美麗、有用、真實的事物。米開朗基羅的佛羅倫斯,甚至是米開朗基羅的羅馬……我會試著不要再去想『文藝復興興盛期』之類的詞彙,我會去想一個人塗抹著一小片新的灰泥,畫上顏料,再多一小片,再畫上顏料……」
「世界如此多彩豐富,存在而非不存在,有人耗費心力造出如此美麗的事物,這是昭然若揭的奧秘。藝術同時含有清晰與神秘,提醒我們明顯的事情,探索被遺漏的事物。對於我與藝術共處一室的那許多時光,我充滿感激。」
「生命可以專注於簡單與靜止,正如站在閃閃發光的藝術作品之間守望的警衛。」
《走進布農的山》. 郭熊(郭彥仁).大家出版
近年著迷的山野自然書寫中,繼去年選入我的「年度十書」的《山與林的深處》後,此番又邂逅一部一讀傾心、來自本地作家的著作。
同以台灣山林為主題,比之以個人與家族之中台東西四方流轉身世為軸的《山與林的深處》來,此書體裁與視角顯然是另重獨樹一幟:野生動物研究背景,使作者郭熊不單單只是一名愛山追山的登山者,更因工作緣故,得以長長時間沈潛山中反覆走踏、守望,所見所得所覺所省遂也更豐富多端、深入深沉。
尤為動人者,更在於非僅為一己之靜觀與領會,還在一路追索黑熊足跡的過程裡,與布農族人們相識相知,從而深刻理解、折服、接納繼而信仰了族人代代相傳,與天地山林自然和諧相依相生共存的態度、信念與智慧;然後,以布農之眼與心,見山、走山、敬山、愛山、樂於山,真真正正「走進布農的山」。
淋漓具現了台灣的山之美、山中人與草木林樹鳥獸蟲魚之美,以及陶然沉浸此中之美,讀之沉醉:
「大部分調查工作都在大分山區進行,前往山屋的古道路程,便成為我與山的對話時間。山風登山口到大分單程三十九.七公里,步行三天,這樣的距離與行走時間正好足夠我拋去意識包袱,回歸自然的模樣。」
「布農族是走路的民族,終年步行創造出獨特的共同經驗。」
「隨著步行距離逐漸拉長,我的雙眼凝視著前方的步道,大腦期待徒步的魔力逐漸發酵。感官回應更深層的思想,一步又一步緩慢地走進內心創造的世界。」「越純粹簡單的步行,越能感受到自然運作法則在身體作用,這種強烈的心靈感受,是許多現代人踏入荒野得到的相同衝擊。」
「我始終認為登山最終會學到溫柔處世。」「溫柔帶來從容。身體適應山徑的坡度,踏出最自然合宜的步伐,意識放鬆,便有餘裕品讀山徑上的蛛絲馬跡。」
「當我在野地遇到動物的時刻,內心有一種投入自然懷抱的情感湧出,我從動物身上感受到人類脫離自然所遺失的野性。」
「多年之後,我已經能獨自在山中行走,回憶過往從部落大哥們身上學習到的山野技能,那都帶著一種天人合一的道德感。」
「布農族跟山會有如此深刻的關係,或許是歷代先人在此地活動的足跡,同時也蘊含族人因大時代來臨,面對集團移住與山下的種種壓迫,在現代社會中產生的對山感性的懷念,每一趟上山都能感受到過去祖先在山裡生活的樣貌。」
「茹毛飲血乍看原始野蠻,卻是用感激的心面對眼前的獵物。獵人——獵物,這是一種生命轉移的過程,獵人由衷感激水鹿讓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而這是現代人缺乏的生命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