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想，為什麼我會這麼喜歡紅茶？

當然我是什麼茶都極愛的，白茶黃茶青茶綠茶紅茶黑茶、台灣的茶日本的茶中國的茶其他南亞東南亞甚至非洲美洲歐洲的茶……。然而獨獨紅茶，卻特別成為此刻的我每日每日不可或缺不能少的重要茶飲。且從茶葉到器物到各種知識學問門道，都專專注注結結實實花了力氣用了心。

就連後來自己開的食品雜貨鋪，也忍不住以「PEKOE」這個專門的紅茶等級單字為命名。

我想是因為，比起白茶的花香縹緲、綠茶的清新爽亮、黑茶的濃沈有力來；介於中間的、全發酵的紅茶，除了身段價格顯然更為平易近人外，氣質毋寧也是比較內斂含蓄的。

於是那芳香，似乎是在一種紮實沈著的質地裡，徐徐緩緩地一層層悠然散發，彷彿多有了幾分日常的生活的踏實安然感覺，可以日日時時刻刻品味享受都安適都合宜。



尤其紅茶的寬容度極大，熱著喝冰著喝涼著喝煮著喝、加糖不加糖、加牛奶加蜂蜜加果醬加果汁加香料，都自有其風味面貌表情。

所以，和其他的茶一樣，品飲紅茶，可以隨性率性、也可以專精講究。但是，和日本茶道的肅穆端整、台灣新人文茶藝的意境充滿、中國茶學的汪洋浩瀚非常不同；紅茶的講究，雖有其自成體系的禮儀法度規矩器用，卻好在相對並不繁複細瑣。

因而似是每一步驟每一章法裡都多留了許多餘地與空間，分外保留下幾許優雅閒逸的自在情致在裡頭；讓你一時半刻總也緊張不起來，不急著明心見性天人合一、也不急著產地產區年份季節系譜門道一一分曉論教，當下此際的茶香與飲茶心情飲茶氛圍，才是紅茶的最中心主體。

也所以，記憶裡，似乎是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喜歡紅茶享受紅茶的。

出身茶之國度台灣，自然而然，生活裡總是少不了茶。所以，從很小很小時候起，島南故鄉天氣熱，每日家裡總要沏上一大壺沁涼冰透了的「茶心茶」，擱在客廳茶几上，誰口渴了便自去倒上一杯。而有趣的是，小孩兒嗜甜，照說該對這淡泊微苦的茶汁不感興趣才是；然而我，不知為何卻分外喜愛這冰涼裡的一點微苦繼而回甘，一天喝上幾杯，喝也喝不膩。



然後，十幾歲的時候，突然間，台南大街小巷間開始風行起所謂的泡沫紅茶。當時的我們，並不曾料想到這茶飲終有一天竟能席捲亞洲進軍世界赫赫成為台灣代表茶味；只是著實著迷於那經過激烈震盪瞬間冷卻後所益發衝擊而出的清洌香氣；於是，每天上茶店茶攤喝茶買茶，我與親朋友伴同學們熱烈討論著，哪家的茶夠濃夠勁兒、哪家的清雅中餘味無窮、哪家寡淡如水顯然小氣用料不夠紮實……；台南人自小裡養大的刁嘴脾性，即使一杯不過八塊十塊的廉價茶飲，也一樣給他挑剔個夠。

大學時，迷上的是，當時咖啡館茶館裡正當時興且必然具備的水果茶。捨不得花錢上館子喝，於是宿舍裡小爐子自己炮製：幾樣新鮮水果、幾枚金桔，玻璃壺咕嘟咕嘟滾沸一陣，熄火前扔進一枚紅茶袋，滋味雖平常，但好友們總是捧場地連讚好喝，誇得心上也跟著甜滋滋地虛榮起來。

畢了業開始上班，正逢台灣茶藝風起雲湧的年代，同事中剛巧有人在現已走入歷史的清香齋學茶，情不自禁跟著報了名；印象深刻的是，初入門，首堂茶藝課上，便是十數種茶，從綠到青到黑一字排開，逐一嘗味、品飲……



那回，每飲一口，便如一次重雷轟擊，從來只當茶為生活裡一項美味飲料的我，從不同的茶便截然迥異的氣息質地滋味內蘊裡，第一次領會了，一茶，一世界。

「你們喜歡哪一種茶呢？」那當口，老師笑問：「通常，喜歡綠茶者性格奔放，喜歡黑茶的則內斂沈穩……」

或許真是年輕不識茶滋味吧，彼時的我，一時著迷著全然未發酵的綠茶如花般悠揚綻放的高香，也同時沈醉於後發酵的黑茶之濃醇甘釅，剛剛好，茶之系譜裡截然兩異的極端；令我一方面兩頭猶疑難以取捨，一方面也不禁猜想著，也許味蕾上個性裡早已隱隱然潛藏著的兩向內質。

然到後來，一年年喝茶愛茶越多，不知是性情逐漸傾向中庸，亦或是年歲大了心漸老了逐漸懂得了，再明媚的香氣再深濃的口感畢竟只是一時，唯有淡泊裡卻仍見悠長見層次的醇美，才真正能長能久有滋有味。



遂而，我對茶的喜好，漸從兩端往中間挪移，黑茶少喝了，綠茶則僅獨鍾質地含蓄內斂的日本玉露與清淡縹緲的三峽碧螺春，其餘，既堅實又豐潤的半發酵青茶，以及紅茶，成為我的常日生活裡最親近不可缺的茶飲。

這裡頭，尤其是紅茶，或許乍看委實太平凡平易了，在青茶綠茶獨占鼇頭的台灣，多年來備受冷落忽略，卻反而更激起我亟欲一探究竟的欲望。

甚至，一年一年，隨著年歲心境的增長，以及工作關係因而於飲食領域裡的與年進境，而一階段一階段有著不同的紅茶心情與體悟：

最早，初入紅茶大千世界，著迷的往往是氣味繽紛五色、口感馥郁多變的調味茶；然後是濃烈渾厚、如燻了佛手柑的伯爵或散發著濃濃松煙氣味的正山小種等一類燻香茶；然後是以不同產地不同地區不同季節不同茶種交揉混合而成、以達致口感與味道上的完全和諧均衡的混合調配茶。

接下來，則是單品產地茶了，那個茶園？什麼季節？何種級數？尋求的是，不經任何混合調配加味，量少質高精工打造、純粹反映地域反映氣候風土人文的最細緻自然風味……

 

→ 我的，紅茶人生路（下）—《尋味 • 紅茶》2009全新修訂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