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美？ — 近期幾本書之讀後記

《茶與美》． 柳宗悅． 日日學

可說是至今所讀柳宗悅歷來著作裡，分外直入我心的一本。閱讀過程中，幾乎一頁一停，咀嚼玩味再三，不忍不捨釋卷。

藉由茶道以及日本工藝民藝美學的觀照、剖析、論述，完整而深入闡釋 、呈顯他影響後世無比深遠的「用即美」、「無事、無心、莫造作」美學。

不僅字字句句碰在心裡，和我多年點滴凝鍊而成的生活與器物觀點和持守更是無比吻合一致，共鳴無限。

而尤其發人深省是，他對日本茶器發展的評論針砭。沈痛指陳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從「雜器」到「名器」的質變而後淪落，正面挑戰、犀利批判早已成茶界圭臬的既定審美思維與體制。

「我所思考的真正的『茶之美』在紹鷗時代就結束了，到了利休時代，茶更是被幾個固定的格式所限定住，並展開了墮落的歷史。執著於『茶』卻反而失去了自在的茶……」

讀來驚心，卻觸發我重頭省視、思索，繼而回歸本心，再度印證、確認對我而言，究竟何為器、何為美——在剛剛好正埋首於器物書寫此刻，得能有此書相伴，是何等幸運之緣。

 

《台北步登公寓》． 林君安． 田園城市

所謂「步登公寓」，指的是散見台北各處的四、五樓無電梯公寓，建成時間多數集中於六、七〇年代，蔚成今日台北都會地貌與民居形式中極其重要的一景。

還記得年少還在空間設計雜誌任職時，圈內人們普遍對步登公寓懷抱著極大的好感——不單單出乎和城市歷史與生活上的情感連結，還因著那簡約素樸、純由機能生的樣式、單純方正的格局以及難得的高高天花……因此，許多設計師、藝術工作者以及攝影師們都刻意挑選這樣的房子落腳。

我也是。雖然後來因緣際會並未入居步登公寓，但從PEKOE店鋪到辦公室也都選在這樣的聚落裡，常日行步、工作此中，好生親切舒服。

然這樣的建築類型與城市地景，卻隨時代的變遷（以及這島上面對舊有的一貫作風……），而逐步消逝、凋零……

此書便是在這消逝之潮裡，帶領我們抽絲剝繭回看過去，歷歷細數、闡釋、析論步登公寓之身世面貌點滴與存在意義。

讀後慨嘆。此書究竟只是台灣建築史跡上的一頁短短記錄？還是有機會如書末所祈願：激起更多深思和反省，一起「思考我們想要的住宅和城市」？

 

《山之生》． Nan Shepherd． 新經典文化
 

依然是近幾年沉迷其中的荒野自然書寫。雖多少是受《故道》作者Robert Macfarlane為此書所寫的長篇導讀之誘而開讀；但真正閱畢後，卻覺其實一點不需「導」，全書雖僅三萬字，文裡珠玉，已夠人徜徉沉浸其中，留連不忍釋卷。

同為登山步行主題，和頗多篇幅著墨於與天地、過去現在與自我間之相互對話的《故道》和《路》不同，此書毋寧更一無保留徹底擁抱山、擁抱自然。

字裡行間甚少及於其他，光就是鉅細靡遺，綿綿密密描繪描述描摹作者摯愛、終身不斷走踏探索的，所居所長之地的這座凱恩戈姆山：高地、群山、霜雪、水、風、空氣與光，植物、鳥獸昆蟲、人，以至此中的走踏休憩眠睡，以至眼耳鼻觸和山的優美交會。

視角視野單純極簡，然一座山裡，卻見天寬地闊豐華豐饒無垠無限世界。——是看自然、領會自然、全身全心全意全念融入自然的展現，折服神往。

 

《我們為什麼愛宋朝》． 賈冬婷、楊璐． 遠流
《擺一桌絕妙的宋朝茶席》． 李開周． 時報出版
《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 李開周． 時報出版
 

近年幾本宋朝主題閱讀。——早從多年前接觸中國茶歷史時便已覺有趣：自唐而宋，茶法茶學發展到極風雅卻也同時繁複得令人咋舌，入元中斷後，全面進入散茶時代的明朝轉為另種雅趣，清則歸於平淡平易……

遂開始對宋朝飲食風貌萌生好奇。後來李開周之茶與食二書出版，自是欣欣然開讀；今年則還有《我們為什麼愛宋朝》在台發行，進一步將觸角從茶與食完整延伸至書畫、文學、音樂、酒樂宴飲，同時深入解析宋朝一代為何終究隕落的原因。

讀之深有所獲所感。對這曾經的光輝燦爛繁盛一時、卻終究斷絕且再難傳續承繼的時代有了些許認識與理解，也對漢文化的昔今有了更多思考和觀照。

書裡以至不少此方面論述，常以傷逝惋惜心情遙望憧憬那「大雅大俗」時代種種；但我想，國力的積弱、周遭列強的覬覦欺凌固然是斷絕原因，但若從這世界各國各地的漫長歷史演進來看，當文化與藝術發展到極龐雜繁縟，自繁而衰似乎也是必然。

立今鑑古，時移事往，且讓這遙望，就只是遙望吧！

 

《新加坡之夢》． 赫曼． 赫塞． 自由之丘
 

延續《印度，探想》而來的閱讀。相較於前者結合隨筆與小說的體裁，此書純為遊記體，寫作時間也更早；但對東方的傾心與一往情深、以至東西之別的靜觀與思索已於字裡行間隱隱浮現。

行旅足跡遍佈印尼蘇門答臘、馬來西亞、新加坡與錫蘭，細膩綿密描繪了當刻時空下的亞洲風土人文自然風光。讓我們得以一窺十九、二十世紀之交，這些國度地域的當時面貌；同時從中細細咀嚼、體會，西方列強殖民對亞洲所帶來的劇烈衝擊、改變和影響，讀之慨嘆，思省深長。

 

《喬瑟與虎與魚群》． 田邊聖子． 青空文化
 

八月北京行的隨身書。向來喜歡文庫本尺寸的小說，輕盈輕巧隻手贏握，無疑最佳旅伴。尤其田邊聖子的短篇之作，調性輕鬆卻自有滋味，匆匆奔忙短旅程裡讀來，一點無負擔。

此書與年初長野之旅為伴的《孤獨夜裡的熱可可》形式相近，但書裡的女性聰明任情依然，卻似是更顯自覺自得清明若定——查了寫作年份，果然是更後期之作，想是作者心境體悟都更多積累邁進，讀著分外相契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