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書 (2003.03.04)

還記得，在一部我還蠻喜歡的電影《意外的旅客》中曾出現過一段十分有趣的旁白：身為旅行作家的主角威廉赫特，在他的指南書裡寫道，單身旅行時刻，千萬不要忘記隨身攜帶一本書，不僅可以排遣旅途中的寂寥，還可以作為防止喋喋不休的鄰座無聊客搭訕的護身符……

看得我一時莞爾不已。

於我而言，書，確確乎乎是我的行囊裡頭，絕對必要不可或缺的必備品。每回出發前，就算實在抽不出空前往書店專程採買書本；打包行李的最後步驟，也必然是在一整牆的自家書櫃前頭，尋尋覓覓反覆思量斟酌著，細細挑選隨行好書。

但說到書之於我的旅程的功能，與劇中性格極端內向內斂的威廉赫特略有不同，排遣寂寞？或許有一點，避免搭訕？這我倒沒想過。事實上，閱讀，對我來說，可早就是旅行裡頭極其不可分割、甚而十分愉悅享樂的一部份了。

火車上、街角咖啡館的晨間露天座區、夜半時分的旅館床上、藍天豔陽下的沙灘或泳池畔、東南亞度假resort私人villa庭園中的涼亭午睡榻、某個城市公園或廣場的草坪湖邊綠蔭下……；——閉上眼，我便很快地可以憶起，過往旅行中許許多多極其美好的閱讀場景。

不過，還是有某些閱讀時空是並不十分愉快的，比方長途飛行途中、或是機場check in或入境關口前長長人龍中，動彈不得坐困愁城的等待裡，不得不以文字來安撫焦灼無奈此心；那當口，不管讀下什麼嚥下什麼都變得苦澀，著實可惜了好書。

至於都讀些什麼書呢？嗯，幾年旅行經驗累積下來，我真心覺得，旅途中的書，可切記務必慎選慎選。

首先最重要的是，千萬不可以太厚太沈重，除了無謂增加行李重量是為旅遊須知裡頭萬不可犯之天條外，輕薄輕巧，才能背包裡揣著四處走，隨時地都可取出展讀。

其次，內容可不能太沈悶。我曾經痴心妄想著，有無可能利用行旅之際不可或缺的讀書慾望，逼自己讀些平常讀不下的書，於是刻意攜了像是「巧克力歷史社會學」、「歐洲紅茶考據演進史」一類的磚頭書出門；結果果然證明是錯誤選擇，旅程裡必然的疲憊與難免高昂的情緒裡，往往才五七頁翻過，便意興闌珊前功盡棄無以為繼。

武俠偵探魔幻冒險一類高潮迭起劇力萬鈞的小說也不行，這種書呢，春節期間放大假躲在被窩裡頭大看三天固然過癮，但若是旅途間不幸翻了開來，從此廢寢忘食渾然忘我沈溺不起，可真是白來這一遭了。

但若太過輕盈淺薄一無重量也不行，尤其是獨自出遊時刻，一個人的安靜潛靜裡，心緒思緒天南地北自由流轉，絕佳思考時刻，一任輕快可愛無足輕重的文字，讀來只覺甜膩無味若有所缺。

我始終記得，旅行裡幾次非常愉快難忘的閱讀經驗：

比方一回從澳門到香港長達10天的出差裡，匆匆揣了歐陽應霽的《尋常放蕩》（紅色）與王安憶的《富萍》（麥田）隨行；每晚深夜睡前枕上一頁頁翻讀，前者既超脫又熱情、卻別見獨到品味與悠然閒情在其中的旅行書寫，以及後者在上海宅院的俐落世故裡自有洞見與真心的描繪，令因工作生涯與質地的轉換而在異地裡猶然惶惑猶豫茫累不堪的當刻的我，遂有了許多嶄新的反省反思。

比方最近這趟民丹島之旅，Banyan Tree resort裡以兩房改建為一房遂而規模大得嚇人、光衛浴設備就有兩套的私人泳池villa裡，鎮日裡自家庭院裡泳池畔客廳起居室臥房廚房浴室間四處晃盪遊走，一邊兒隨處落座閒讀妹尾河童的《廁所大不同》（遠流）；彷彿偷窺一樣，近距離走入日本人們那極端龜毛挑剔、卻自有一套極其認真看生活過生活享受生活的獨到角度與細膩堅持，還真是別有幾分不同對照況味。

比方在菲律賓海外孤島上的Amanpulo resort，憑窗望海靜讀江國香織的《薔薇樹．枇杷樹．檸檬樹》，書裡一貫極雍容深邃卻又冷淡疏離的調子，襯著雨季島上始終連綿不斷的細雨，此情此景，令我玩味再三，餘韻餘味無窮。（所以我總是認為，江國香織的小說，不管是《神之船》（方智）、《薔薇樹．枇杷樹．檸檬樹》（麥田）或《冷靜與熱情之間》（方智），都可以列為度假式旅遊時分的最佳讀物；字裡行間那種幽微淡雅靜定悠長的「距離感」，與有形無形裡於不同國界或地域間穿飄來去的奇妙氛圍，往往能在此類旅程所必然的慵懶悠閒之外，額外多渲染上些些許，更深刻更優雅的顏色與氣味。）

比方去年深冬的一次苗栗之旅，身在這踏踏實實純粹台灣的風土景致裡，車行間，就著南庄那純樸靜美得叫人低迴不已的山光山色，讀四方田犬彥那看盡世界後因而格外率意瀟灑直入旅行之奧義的《旅行之王》（遠流），異國與家國，旅行與歸鄉，咀嚼玩味間，又別是另一番觸發觸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