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界，思人生 — 近來幾本書之讀後記

 

《三千分之一的森林》．Robin Wall Kimmerer．漫遊者文化

常看我的京都相關分享的朋友可能都知曉，此城令我耽溺眷戀事物無數，此之中，苔蘚是其一，是京都美學裡，我向來折服的精妙高遠「侘寂」境界的代表元素；愛之深，甚至專挑雨季前往，只為一睹那一整年裡最是綿密豐美千秋百態的苔之丰姿風情。

遂而一見此苔蘚之書，自是滿懷興趣好奇，立即買下開讀。果然一讀傾心，從中印證，我之長年執迷苔蘚的內在原因。

書中，不僅苔蘚之身世故事品類生態風致魅力種種、以及與作者的人生和生活間的緊密牽繫感情一一栩栩歷歷，更加動人還有，從苔蘚的微觀，進一步宏看、映照自然之美之雋之恢弘開闊複雜神奇；不單單是科普和智識，還涵藏並從中見出，觀看世界思索世界立足世界甚至人生的角度、態度、方法與哲學，讀之欽服、嚮往、醉心：

「親近土地讓我得到力量和慰藉，那種感覺像是，如果知道岩石的名字，我就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在這片郊野的涯岸，我的內心，是外在世界近乎完美的倒影。」

「青苔和岩石之間一直在進行著一場古老的對話，那肯定成了詩。關於光和影和大陸的漂移。這便是所謂的『石上青苔之辯證──廣袤與渺小，過去與未來，柔軟與堅硬，平靜與波動，陰與陽之間的交界』。肉與靈共存於此。」

「發現事物最好的方法不能透過尋找……要對目光所及之外的範圍敞開各種可能性，這樣你所尋覓的自然會出現。就在幾分鐘前看不到的東西，突然間昭然若揭，對我而言是個昇華的經驗。」「我們要做的唯有專注，用某種方式觀看，一個全新的世界就將鋪展於眼前。」

「學習觀察苔蘚，比較像是靠聆聽，而非觀看。」「苔蘚不是背景音樂，是交織纏繞的貝多芬弦樂四重奏。觀察苔蘚的方式，可以像是細細諦聽水流撞擊岩石，溪流有很多種聲音，令人平靜，苔蘚也有各種綠意，使人舒心。」

「我們心驚膽戰地對抗失去，而樹苔卻如此地優雅擁抱它。以洪荒之力抵抗註定發生的事，就好像我們以為可以跑在衰老之前，終究只是一場徒勞。」「我也想跟改變立下盟約，承諾我願意放手，放下對抗向變化敞開。」

「我試著要理解擁有一件事物是什麼意思……所有權似乎是人類獨有的行為，一種准許無目的持有和控制行為的社會契約。」「我認為人無法同時擁有一個東西，又愛那個東西。擁有會削弱事物本身的主權，讓持有者變得豐富，讓被持有者變得缺乏。」

「苔蘚串起一整個森林，這種互惠的模式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可能性。它們只取所需的少少部分，卻湧泉以報。」「我一直懷抱著希望，覺得很快，我們會找到自我約束的勇氣，能夠像苔蘚一樣謙遜地活著。」「它對世界要求不多，卻以光芒回應。」

「如果要說我從這些森林學到什麼，就是每個規律都有它的意義。為了找到這個意義，我得不斷嘗試用苔蘚的眼光而非人類的眼光來看事情。」



 

《最後家族》．村上龍．大田

春節連假期間完讀的小說。一如昔年讀之難忘的《希望之國》、《55歲開始的Hello Life》，仍是向來傾心的村上龍的一貫手筆：無情犀利直截逼視這世界與人與心底看似無望無從逃脫喘息的殘酷陰暗，卻在這晦暗絕望的苦痛中，一點一點掙扎找到、看向，前方的微光。

此作以繭居族為主題。不單單細膩描繪了繭居族本身的生活與心理狀態、心緒心路起伏變化歷程，更同時藉由周遭家人的不同視角，以及其餘同齡甚至同病卻終究得能走出繭殼、尋得一片天的角色的刻畫，進一步對映、觀照繭居者的處境與方向。

更加扣人心弦還有，藉此延伸而出的對「家」與「家人」的形貌與意義的勾勒和探討——血緣的連結、親情與愛的羈絆之外，更重要是還需得成為各自清明自信強壯獨立的存在，才能真正容諒彼此、扶持彼此、依賴彼此、甚至拯救彼此；而這樣的愛，也才能真正堅定恆長。

「答案很明顯。要變成有辦法自立，變成能一個人生存下去。只有這樣，才能救助親近的人」。

是村上龍亟想透過此書說出、傳達的祈願、祝福與答案。深以為然。



 

《紫色裙子的女人》．今村夏子．三采 ＆《有母親等待的故鄉》．淺田次郎．圓神

秋季京都旅的隨行小說，一懸疑一溫馨，卻在懸疑與溫馨裡都各有耐得細細咀嚼再三沉吟處，皆屬旅中讀來興味盎然之作。

《紫色裙子的女人》不愧勇奪芥川賞的高明書寫，篇幅短短，卻在貫穿全書的一逕絮絮叨叨獨白裡，娓娓鋪陳出一段看似尋常日常，卻是處處驚奇曲折出乎預料、讓人目不轉睛的精采故事；暗潮湧動其中的複雜糾結晦暗陰沈心思心緒心境，以至關乎人的刻骨寂寞、卑微、蒙昧、貪痴、脆弱不由己……一一細膩展現其中，讀之悸動牽心。

《有母親等待的故鄉》則情節情致看似一派溫情暖心，純樸優美山村鄉里的人事景物氛圍描繪讀來更是十足神往療癒；卻點滴涵藏、從中照見，人在人生或惶惑或回望的階段，之於足能安放歸屬身心的「故鄉」的深切憧憬和渴望，以及和這憧憬渴望同時存在的，高度都市化的繁華時代，村鄉的一步步沒落與消逝……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