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有趣,也許和個人興趣與專注範疇有關,我總是對於在「物件」有著極其細膩描摩的小說特別能起共鳴;而通常比較心儀欣賞的小說作家,也多半是擅寫物寫場景的能手。 「……冬暖夏涼、佈置淡雅、擁有高級音響設備的世田谷兩房公寓,有著米褐色大理石紋磁磚、流洩著魯賓斯坦彈奏的蕭邦ballade樂音的廚房,流理台上錯落擺著不銹鋼材質的卡布其諾奶泡機、滿裝著黃綠外皮西洋梨的玻璃寬口缽、滿插著小倉蘭與紫羅蘭的黑色木頭細頸花瓶……」 閱讀這樣的文字,瞬間眼前畫面影像歷歷,宛如身在其境般,讀來有滋有味樂趣滿滿。 我總覺得,處身這個物質橫流,所有人之常日生活、思考、以至渴望與憧憬均無時無刻不被各種物件、品牌所包圍甚至主宰的時代,當代文學作品,是絕不可能完全抽離物之書寫的。 甚至,還成為一種極其有效的符碼,不是純粹品牌名字的無謂堆積,而是藉由點出音樂是華格納還是巴哈、車子是綠色敞篷Honda還是藍色Peugeot、衣服是熨斗燙平過的Ralph Lauren還是銀灰色的Perry Ellis絲質襯衫、喝的是大口徑玻璃酒杯盛裝的波爾多葡萄酒還是加了橄欖的伏特加……;——不等小說人物真正露臉,主角的面貌個性,已隱隱然巧妙躍乎紙上。 而方才出書未久的《missin’ 在世界終點的雜貨店》(尖端出版),我覺得,可說是此中尤其風格獨特的一本。 作者嶽本野薔薇的作品中,向來最具盛名的,當屬一系列以「羅莉塔少女」為主題的小說。然較之書中所收錄的另篇真正在日本影響深遠、可謂日本羅莉塔少女夢幻流行風之早期先聲的〈missin’〉來,我似乎更喜歡〈在世界終點的雜貨店〉這個篇章: 垂著黑色簾幕、只以燭光照亮、擺滿了各色帶有懷舊氣息的古董舊貨鋪裡,闖進了一位「皮膚如陶瓷般晶瑩剔透」,「宛若天生的戰士、身披戰甲一般穿著Vivienne Westwood」的少女…… 整個故事裡,幾乎處處充滿了這種,以各種物件與品牌名字所交織而成的,奇異的矛盾的對立的、華麗卻陰暗、詭譎卻又天真的情境。 而最為有趣的是,書裡的物之描摩,並不僅只於場景或個性或情節的烘托,甚而反客為主,成為書中男女主角之賴以表現、驗證自己果然活著、存在著的姿態與武裝。甚至,因著與物的震憾邂逅(比方女主角之於Vivienne Westwood),原本刻意封閉壓抑、遂而平靜枯槁的內心世界,竟而一點一點地開啟,而後崩毀…… 然令人驚異的是,在這以物所細細精工織起的天羅地網裡,內裡流動的,卻是純淨純真得彷彿直截本能彷彿天定的、無比炙熱的純愛;兩向形成極其鮮明衝突的對照。 等量鮮明的對照,也出現在莫妮卡張所寫的《鹽之書》(麥田出版)裡。 同樣是場景意象均極華麗的一本小說。從居室形式、家具擺設、衣裝衣料,無一不綿綿密密鋪陳鋪敘得纏綿婉轉如歌;尤其因著小說主人翁阿彬的廚子身份,遂而在各種珍饈佳餚與料理細節的描述上,更是極度繁複炫技極度講究、精細纖巧絢爛生光…… 只是,貪饞如我,一頁頁讀下來,卻竟也一點不曾誘發任何食慾;只因為,交錯其中的,是其實坎坷流離寂寞如灰的蒼涼身世故事…… 「鹽之花」,那是一種生於法國布列塔尼的廣漠鹽田上,只在特定季節特定時間裡,因著風與太陽的照拂,於鹽田表面結晶成薄薄一層如冰如花。「它的味道是活的,先釋放出精純的鹹味,加深,回甘,然後消失。就像情人留在唇上的吻。」——阿彬與他的神秘戀人,在餐館裡,第一次嚐到了這極致之鹽的迷魅之味。 「鹽之書」。阿彬的女主人,名作家葛楚史坦,以之為書名,悄悄寫下了,阿彬的故事。 然而,「是哪一種鹽呢?廚房的鹽?汗水的鹽?眼淚的鹽?……」小說最末,阿彬如是,苦澀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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