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旅行

近幾年，我總愛說，「慢」，是我在旅行裡，正認真面對、修行的課題。

相信許多人都多少在我的早期文字裡感受到，曾經，我是一個，不斷在旅行裡追求盡善盡美的旅者：

此生必去的國度、恢弘偉大的城市、跨越永恆的文化遺產、撼動味蕾與人心的異國大師級料理、在享樂藝術與境界上不停突破與超越的極致旅館……

「對於旅行，我所向來抱持的，是一種全全然然出乎自我、實現自我的價值與態度；是一種期待對既定視野與眼界的積極開拓和挑戰、一種對這世界上無數美好物事的旺盛熱情與好奇與冒險；以及，分分秒秒均不停求全求完美、但求每一剎那每一細節，都能徹底享樂徹底歡愉、一切盡其在我的強烈願心。」

「人生得意需盡歡。我甘心情願，全意全念全力奔赴擁抱，執著無悔。」（——摘自我於2005年出版的《享樂•旅館》書序）

然而漸漸，一年一年下來，卻是越來越覺得，真累呢……客途裡，一回一回收穫感動不見得滿滿、卻已經心力交瘁的同時，我不能不，一點一點開始對自己的旅行態度產生質疑。

遂益發明白，對完美、對體驗的過度貪婪，太急切的追求，累了自己，也往往錯過了、忽略了、忘卻了，路途上，許多動人好風景。

也許，學會放慢腳步，學會放手，學會留白與呼吸；慢慢旅行，才能真正懂得、真正玩出，獨屬於自己的，旅途中的真正喜樂和滋味。

然後，就當做一門功課吧！我開始，努力在旅程裡，徐徐領會，「慢」的哲學。

當然，最為人所知是，不再一天一家、累積戰利品一樣地拼老命日日換旅館；我試著，在旅館裡「隱居」，以長長時間，靜靜品味，唯獨這家旅館、唯獨此刻當下才能有才能享的情味。

甚至，乾脆租住短期度假式公寓，如當地人一般，盡情融入當地，如常生活，買菜做菜，以能，暫時忘卻此身是過客，彷彿，居住在他鄉。

即使非為純粹旅館之旅，而是非得不斷移動、一處行過一處的長程旅行，我也不斷要求自己，拋開執念、拉長節奏，從容自在而走。

不再將行程塞得灌得滿滿了。

一如我在旅行不丹後所得到的體悟：「幸福的真諦，不僅在於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還得知道，不需要什麼；然後，勇敢面對、不受誘惑，懂得放下能夠割捨。」

旅行，又何嘗不是如此。

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沒有錯過可惜的景點、沒有非吃到不可的餐廳、沒有非住不可的旅宿……

學著，在旅程裡，處處留下「空白」。

不一定非得事先擬定完整計畫。來到一個新的城市，有時何妨，就先漫無目的閒逛散步；巷弄裡角落間，總會突然撞上未曾預期的迷人風光。

肚子餓了，不急著翻開手上的餐飲評鑑指南數星星比分數，店門外櫥窗上望裡偷瞧，看著垂涎聞著噴香，門前菜單上的菜式讀著尚覺道地，就直接入內來上一頓；如是，沒有壓力，踩了地雷常能一笑置之，遇上美味卻是驚喜加倍。

走過某個廣場，望見露天咖啡座氣氛似佳；管他三七二十一，就這麼坐下來，慵懶消磨他一下午；看似虛擲枉縱了光陰，但日後回憶起來，這段偶然偷來時光，總是意想不到地甘美……

因而越來越能領悟：旅行之令人難以忘懷程度，其中關鍵，往往不見得在旅行本身；而在於觀看與體驗的角度，以及，心境。

沒有絕對的高低分數、沒有必然的既成標準，心有多好奇多開闊多自由，景致就有多美多醉人。

也或許，不只旅行，人生，以及人生中的許多事，亦同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