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一場大地震……　

鹿谷溪頭杉林溪、廬山清境合歡山、集集水里日月潭……南投盛產出了名的風景區，可是，你若要問我，走過南投那麼多好玩的地方，哪裡是最愛？我會告訴你一個很意外的名字——三色五桃。

別以為又是什麼超眩的歐風民宿或咖啡店喫茶館，統統不是！三色五桃是四個小社區，四個字各自代表山楂腳（諧音取「三」）、澀水（諧音取「色」）、五城和桃米，它們都是魚池鄉的小聚落。



那是一次意外的旅行，意外地接觸到澀水一家民宿，意外地觸探到台灣鄉下不知名社區的獨特魅力；然後，發現了一個意外的最愛。

這家民宿沒有時下流行的歐風洋俗，但到處花木扶疏，從草花、灌木到高大的喬木，地上長的、水上飄的，以及攀緣而生的，無一缺席。民宿一樓也無甚出奇，但是上樓到了客房樓層的小廳，卻看見茶几上有一個怪異的盆景，小樹上有幾個蜻蜓蛻下的軀殼，另外還勾附著幾個不知是什麼昆蟲的蛹，本來以為是以假亂真的雕塑，近看卻發現真的是如假包換的蟲蛹，還有一隻顯然是羽化沒有多久的寶寶蟬，兀自掛在小枝上等待身體更乾爽一點、強壯一點。



圖說︰看過樹做的盆景、花做的盆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用蜻蜓蛻殼做的盆景。



民宿主人盧新遠看我凝視甚久，親切地指著左上方的一個蛹說道：「更晚一點，這個蟬蛹應該就會羽化了，你若有興趣，等牠開始羽化時，我會來叫你。」

那一晚，我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金蟬脫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沒在野外，「天然的」成份還不到百分百，但也足夠讓血壓小小飆高、腎上腺素急速分泌了。

第二天，盧新遠帶我們在社區東南西北四處逛。

他是那種非常典型的台灣農夫，皮膚黑黝粗糙，手掌腳掌都是繭，不「飄準」的國語很土味，完全不是什麼放下塵俗跑到鄉下尋求身心安頓的科技新貴或知識分子，但是一解說起社區文史風土與家園裡的生態點滴，聽來卻比那些學院出身的碩博士們更有味道。介紹尤加利樹，學術上那些什麼科什麼屬、什麼羽狀掌狀、單葉複葉、槊果翅果之類的「諸元表」著墨不多，卻說了許多他們童年時候發生在這些「跌死猴」（尤加利樹榦滑溜，鄉人都用這個名字稱呼）樹下的故事；問他︰「世界上的尤加利有多少種類？」他不直接給你標準答案，卻先冒出一句︰「兩種，一種是無尾熊愛吃的，一種是無尾熊不吃的。」我們捧腹，他卻還是一臉無邪，好像啥事也沒發生過。



圖說︰尤加利樹榦滑溜，台灣農家常稱它「跌死猴」或「猴不爬」。



問他怎麼這麼厲害，他馬上紅起臉來，靦腆地說：「沒俗麼啦，都素教授們教的啦！不過，我學得很用功喔，我可是通過檢驗考試，有牌地喔。」

他說的「牌」，是初級生態解說員的資格檢定。

海拔約500∼800公尺的澀水村，目前仍保留相當多的天然溪流及濕地。根據調查資料，蜻蜓和豆娘約有45種、青蛙有22種、野生鳥類近70種。農委會林業試驗所設在五城村的蓮華池研究中心，461公頃的腹地中，除了生長著台灣特有種植物「蓮華池柃木」之外，還擁有高等植物879種、昆蟲蝶類463種、鳥類78種、兩棲爬蟲類43種、哺乳類10種，還孕育著全球獨一無二的「菱形奴草」和「觀音座蓮」等多種珍貴植物，單位面積物種之豐，本島第一，是台灣地區難得的生物基因庫；這裡發現的豎琴蛙，2002年普調時，全台灣總數還不足50隻。



圖說︰三色五桃小小的範圍竟然孕育那麼多的物種，非常難得。



有這麼珍貴的資源，但三色五城的農民們幾百年來卻只是和它們自自然然地一起呼吸、一起心跳、一起日出日沒，從來未曾「發現」過它，更別說是「經營」過它了。



改變，來自1999年9月21日凌晨發生的那場超級大地震。

那一天，有的山嶺滑走數十公尺，山巔的房舍從西邊移到了東邊；有的被切成兩半，不用地質學家鑽探，肉眼就可見到不同的岩層。有的森林瞬間全數瓦解，綠坡霎時成灰。有的田徑跑道硬生生隆起一個小丘，百米競逐變成了障礙大賽。



圖說︰九二一的劇震，把南投地區的地貌整得歪七扭八。



更可怕的是它對人的改變，不知有多少不幸的人屋倒田荒、生命猝逝、健康催折，不知有多少家庭因此陷入振興無期的恐懼。

但是塵埃落定、驚魂稍安之後，劫餘不死的各種「後福」，又讓像盧新遠這樣的農夫遇見另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美好世界。

我不知道他們是「愕然發現」，還是「渾然不覺」，但是他們的生活形態，確然已經大大改變。



原本僻靜的山村，因為猝逢巨變，瞬間就把許多資源都動員了過來，睡袋帳篷泡麵礦泉水不奇特，最關鍵的改變，是知識菁英的創意奉獻。

為了協助村民走出傷痛、重建新生，來自四面八方的知識菁英開始仔細檢視這裡究竟有多少、有哪些浴火翻生的本錢，三色五桃原本豐厚但鮮為人知的各種資源，就這樣忽然之間一個一個顯影在各行各業的專家面前，他們發現︰

•原來，澀水陶土品質優異，社區裡老一輩的居民普遍都能燒製陶器（就是因為盛產陶土，泥水之中帶有鐵質，喝起來硬中帶澀，才有「澀水」這個稱號）。

•原來，這一帶的竹編工藝也是一絕，村民不但會用竹子編，更特別的是還會用芒萁來編出像藤製品一樣的小手藝。

•原來，澀水還有罕見的「紅色瀑布」（因為鐵含量豐富）。

•原來，這一帶還是大葉種阿薩姆紅茶落腳台灣的新故鄉，「台茶18號」甚至在日治時代還得過獎，堪稱全台灣最好的紅茶。

•原來，澀水和它附近的聚落蘊藏著這麼豐富的生態資源。

•原來，這一帶有這麼多優秀的條件發展觀光。

…………



圖說︰澀水的寶貝很多，過去知道的人不多，現在積極向外界招手。



於是——

•行銷專家幫忙建立品牌，「澀水窯」的陶藝逐漸打開知名度，更利用燒窯的技術燒製竹炭。「台茶18號」換上「森林紅茶」的新裝，導出一個個誘人口舌、動人心弦的故事，配合一波接一波的強力推廣，原本一斤5元的紅茶，跳升到現在最貴的要5000元才買得到。

•觀光專家幫忙建立民宿，在重建的農舍裡，闢出房間接待喜愛自然生態與民間工藝的旅人；清幽的院子則搭建起茶亭，讓不論是住客或過客都有一個歇腳的所在。人情味、鄉土味加上厚厚的純樸實在，讓光顧的人客毫不抗拒地買了茶葉買了梅子買了竹炭買了陶藝品。

生態專家呢？他們當然不會在這一波重建工程中缺席。

2004年7月起，農委會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開始在這一帶舉辦一系列的生態訓練課程，澀水社區在3個月近60小時的生態課程訓練後，共有13位社區居民通過認證考試，取得初級生態解說及調查員的資格。拿到「牌」以後，他們就可以在社區內進行生態調查、保育和導覽解說的工作。

而且可以收費。

憨厚的盧新遠就這樣找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二春。



圖說︰不一定要住在「有牌解說員」開的民宿，只要你有興趣，任何一個民宿主人都會幫你安排生態或文化導覽；收費不多，但是對災後生活的重建卻也不無小補。



從農作投入民宿與生態工作，盧新遠幹得很起勁，清澈的小溪邊，他帶我們發現好多種蜻蜓與豆娘；濃密的草叢裡，即使在大白天，他也找得到螢火蟲讓我們見識一下牠們不閃亮的模樣；不起眼的水溝泥壁上，幾個空殼的蜻蜓蛻殼，也有許多令人稱奇的生態趣聞。而那原本只有穀倉豬圈的單調屋舍，現在遍植多樣的植物；原本只用來泡茶打屁的茶几，現在換「蟬蛹蜓蛻盆景」當主角；而這些工作對他來說，沒有文化人的高調、沒有冠冕堂皇的理想與標榜，他說，做生態不但粉有趣，還能賺錢，他當然要認真地拚囉！

一樣「拚生態」，盧新遠也許沒有學者們來得嚴謹，但那份憨厚，卻給了他一種知識分子再怎麼練習也學不到的可愛；而我也就在這樣的可愛氣氛下，一站一站發現原來這不知名的小村，竟有紅色瀑布、尤加利森林、荷塘、蛇窯……，「三色五桃」也就這樣意外地成了我新的旅遊最愛。



圖說︰充滿人情味的路邊「奉茶」已經少見，盛產香蕉的這裡不但奉茶，甚至還「奉蕉」，只要不外帶，盡量呷，呷免驚！





圖說︰路邊不只有口福，還有精神食糧。村民用破掉的陶碗製作鑲嵌畫，內容有鄉居生活（如採茶），有鄉親的傳奇故事，有世界名畫的kuso版，牆邊還有庭園造景呢！





圖說︰即使是平凡的信箱，重建後的澀水，也要把他們做得別具姿色。





這一片土埆厝逃過九二一的摧殘，鄉民特地把它以紀念物的方式風光地留下來。





圖說︰走進田野，到處是綠意連綿，讓人神清氣爽。才剛覺得有點累，歇腳的涼亭就出現了，很神奇。





圖說︰因為鐵質很多，田頂瀑布呈現鐵鏽般的色澤，是台灣不多見的紅色瀑布。





圖說︰精采的澀水蛇窯，是一定要看的。中間戴斗笠的那位，就是盧新遠。





圖說︰全台灣最好的阿薩姆紅茶就在這裡出產。到「三色五桃」，不但喝得到茶湯，還看得到茶園、茶花，而且，還可以直接從產地buy回家。





圖說︰這裡也是太空包香菇的盛產地，許多菇園開放參觀，可以現場看香菇怎麼培育出來、可以體驗親手摘香菇的感覺，還可以大啖香菇大餐。





圖說︰盧新遠的民宿，不趕歐風日風的時髦，田園風味十足，小裝置也挺細緻，這些，如果不是「震後重建」，發生的機率恐怕是零。



如果不是1999年的那一場大地震，也許，山楂腳、澀水、五城和桃米依舊只是隱身在魚池鄉的四個美麗小村。也許，盧新遠和他那些鄉親們就一直默默地耕耘著他們的阿薩姆紅茶茶園，然後以一斤五元的微薄收入恬澹一生。也許，各路專家們一輩子也不會注意到這兒有這麼豐美的資源，然後幫他們營造出這麼多令人驚喜的改變。而我就一輩子錯過了這麼一個可愛的所在。

災難令人悲痛，但是，轉一個彎，災難結束之後，或許正是另一個幸福的開始。



附記︰好風光不能沒有好料理。澀水有一家「阿滿姨庄腳菜」，鄉土家常菜非常道地，香氣四溢出菜迅速而且價錢還真便宜。後來，我每次到那附近，即使探訪的「主力景點」不是三色五桃，也會特地安排到那裡去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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