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很正,可惜用字不確 

我是一個老編輯,編呀編的,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得了「校對癌」,無論什麼內容,有字就讀,讀了就校,校了就會碎碎念,別人進餐廳用嘴巴享受美食讚嘆美食描述美食或甚至解讀美食評論美食,但我只會訴說這餐廳裡哪個字寫錯哪個詞用錯。別人用眼睛看菜單挑菜色,我看菜單一樣挑——挑錯字。



久而久之,我身邊的朋友一個一個進化成美食家,我卻依舊是美食瞎。



更糟糕的是,嘴巴很瞎,眼睛卻還是忙來忙去沒有一刻閒暇。進了餐廳,我讀菜單、讀餐墊、讀筷子套牙籤套、讀門上的招牌壁上的字畫……讀讀讀讀讀讀讀,ㄔㄨ這個也讀ㄔㄨ那個也讀,就是忘了把心思好好擺在眼前的珍饈佳肴上,烏龜喫大麥只是浪費一般糧食,扣十分,我這是浪費美食,至少要扣九十分!



而現在竟然在一個美食網站裡開部落格,而且「鄰居」盡是美食寫作與攝影的高手,讓我簡直是命好到可以將滿漢大餐當家常菜。本來,「享受就好」,可是筆桿搖久了(雖然搖的都是別種題材),有時難免也會心生妄想,妄想偶爾也來一篇「美食習作」攪和攪和。



今天多喝了一點酒,少ㄍㄧㄥ了一點理智,於是,岳國蓋先生史上第一篇美食作品就壯膽出場了。



不過,可別以為我要寫什麼菜什麼酒或什麼餐廳哪一道料理,這種文章,我再心癢手癢,也不敢在這裡班門弄斧。



我要寫的,百分百跟美食有關,但絕非上述玩意。得了校對癌的四年級老狗耍不出新把戲,我還是玩我的本行——編輯與校對,談談美食報導裡常見的——錯別字。



●吃



「把東西送進嘴巴裡」的動作,現在我們都用「吃」這個字來表達。



但是「吃」這個字的本義是「說話結巴」,和飲食無關。



「把東西送進嘴巴裡」最原始的寫法是「喫」。



我就看過台北有兩家以這個字為名的餐廳,而且他們都寫得很古意。一是天仁茗茶聯鎖的「喫茶趣」,另一個是永康街巷子裡的「喫飯食堂」。







話雖如此,但因為「吃」與「喫」的古音相近,很早就可通用,今天還會在行文之間的小字去斟酌「喫」與「吃」的,當然算是稀有動物。所以,當大家都在「吃」的時候,您沒事就還是盡情地「吃」、開心地「吃」吧!



●腹肚飫



為什麼要喫?除了享受,最基本的人性需求是「肚子餓」。



有人愛撂英文,有人愛撂台語,肚子餓的台語怎麼說?



直接「音譯」好了,寫「巴豆夭」吧。



這沒問題,這年頭大家都愛台灣,都會說台語,只要唸出聲音,一定不會誤解這三個字的意思。



偏偏有人自以為有學問,先取「夭」的發音,再加上這是「飲食事件」,所以又幫它安上一個食字邊,寫成了「飫」。



這就錯了;而且大錯特錯!



第一,「飫」確有其字,唸「育」,和「夭」在聲音上根本沒有關聯。



最離譜的是,「飫」不但不是肚子餓,甚至恰恰相反,是「飽足」的意思。



正確的寫法呢?



有一句成語,形容一個人肚子餓到前胸貼後背了還要勉力把公事做完,叫做「枵腹從公」。這個「枵」字,就是肚子餓的意思,北京話唸「消」,河洛話呢,沒錯,就是「夭」。



怕「腹肚枵」沒人看得懂嗎?那就「巴豆夭」吧,至少沒寫錯。



●鴨賞



宜蘭必buy名產「鴨賞」,是一種很好吃的臘味,但就因為它「很好吃、值得欣賞」,就取個名字叫做「賞」嗎?







鴨子如果識字,恐怕對這種寫法不會太欣賞。



和「腹肚飫」一樣,也有假才子將這個「賞」字繼續發揚(可惜沒有光大),他們從「肉品」概念出發,把賞字再加一個肉字邊。雖然沒有剛好和原義倒錯,但是也愈錯愈遠。



什麼是鴨賞?簡單說,就是「醃過、曬過、風乾過的鴨子」。有一個字,它的意思是「醃過、曬過、風乾過的魚」,寫做「鯗」,北京話唸「想」,河洛話呢,沒錯,就是「向」或是「siun」。當年不知是哪位美食創新高手,將「醃過、曬過、風乾過」的手法,換個食材試試看,把魚換成了鴨,創造了「鴨鯗」這道美味,沒想到不知什麼原因或在什麼時候,人們以訛傳訛,變成了鴨賞,甚至還加肉字邊(很可惜這個字打不出來)。



其實,食譜上也有用鯗為主要食材料理出來的名菜,「鯗烤排骨」是江浙名菜,《紅樓夢》裡劉姥姥進榮國府時,賈家則以「茄鯗」宴客。「茄鯗」這道菜我曾在北京郊外一個特色餐廳裡吃過,不但風味甚佳,連點餐的方式都很特別。是將各種菜色寫成一個個木牌,然後像積木一樣地拼在一個大木盤裡端過來,想點什麼菜,就把寫著那道菜名的木牌拿出盤外,給用餐趣味加了不少分。







●木須肉



啥米是「木須」?簡單的「雞蛋炒肉」,卻有一個令人抓不著頭腦的名字。



原來,這都跟老北京人好面子、愛玩文字雅化遊戲有關。



怎麼說呢?



譬如說,明明是「劈柴胡同」,但他們就是要叫它「闢才胡同」;明明只是一條魚,偏要用歇後語叫它「緣木求」(類似的遊戲在台灣也很常見,譬如「畚箕湖」變成「奮起湖」;「紅豆冰」化做「雪裡相思」……)。

然後說到木須肉了。



原來,老北京人挺忌諱「蛋」這個字,總認為蛋字老是和語帶貶抑的辭彙連一起,如混蛋、壞蛋、笨蛋、滾蛋等;蛋既不雅,以蛋為主要食材的料理,名稱裡就不能有「蛋」字。於是,最先是取它黃黃的顏色,把「炒雞蛋」叫「攤黃菜」。再更雅一點,連「黃」字都不直接說,要借大自然中黃色的東西來象徵,古稱「木犀」的桂花既黃色、又文雅,於是「蛋炒肉」就披上一件桂花做的文雅外衣,變成了「木犀肉」。



然後,假才子繼續發揚(可惜也是沒有光大),從「木本植物」概念出發,把犀字再加一個木字邊,成了「木樨肉」。



然後,再因為發音的誤轉,成為「木須肉」。



可是「木須」終究是一個沒人搞得懂的玩意,總覺得它一定是個錯字。於是另一批假才子出現了,有人說它是「苜蓿」,有人說它是「木耳」(在台灣點木須肉還真喫得到木耳)。



嗯∼乾脆更扯一點算了,說這是一個大鬍鬚木匠創造出來的菜,如何?



●菠菜



這也是「加部首達人」幹的好事。



其實,「波菜」本來是沒有草字頭的。



由於原產地是伊朗,古稱波斯,於是這「波斯來的菜」便叫做「波菜」。



由於是「草本植物」,所以又被安上了草字頭。所以……



●大滷麵



在大陸北方,「打鹵」就是我們所謂的「勾芡」,就是台語的「羹」。



由於大部分時候「大」字的北方發音都很像「打」,譬如「大餅」聽起來就像「打冰」,「大哥」聽起來像「打ㄍㄛ」……矯枉過正的結果,原本就是「打」的,也被以為是「大」。



「打鹵麵」就是這種「轉音錯義」的受害者之一,到了台灣變成了「大鹵麵」。



當然,無所不在的「加部首達人」在這裡也是不會缺席的,他們把「鹵」字加了三點水,成了「大滷麵」;其實是沒必要的。



●雪裡紅



雪裡紅通體翠綠,不見雪白,也不見殷紅,為什麼叫做雪•裡•紅?



這是另一個「轉音錯義」的受害者。



它正確的名字,叫做「雪裡蕻」。



蕻,發「鬨」的音,四聲。「茂盛」的意思。大雪冰封的日子裡,蔬菜們都凍壞了,獨有這種菜依舊茂盛得擰出水來,因此得名。



不知是哪個時代哪個人,哪隻耳朵聽錯哪個腦袋想錯哪隻手寫錯,把「蕻」誤作了「紅」,害我們現在絕大多數的人都變成寫錯字的人。



●劍筍



這也是「轉音錯義」的受害者,只是換成了台語版。



原本是「箭竹」的嫩芽,其型如箭,不知何時變成了「劍」筍?



我甚至還曾經在夜市熱炒攤上聽到老闆用台語跟我推銷︰「今日的giam soon讚喔!」



挖哩咧!原本只是「音同義轉」而已,現在是連音都轉掉了。



●臘梅



臘肉飄香的季節、臘八粥送暖的日子,你會哼著「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的曲兒,上山去賞玩「臘梅」嗎?



如果你這也「臘梅」那也「臘梅」,那就不管喫多少臘八粥,都不會在知識上又長大一歲。



因為它的正確寫法是「蠟梅」。



蠟梅的造型與顏色都和我們常見的白梅或紅梅很不一樣。造型像輕輕握著的拳頭,顏色則是「色黃如蠟」,因此才得到「蠟梅」這個名字,和「臘月」是不相干的。







香嗎?是的,非常非常香!我曾在武陵農場遇見盛開的蠟梅,真的是香斃了!



●黃蓮



「黃連」很苦,偏偏蓮子裡頭那條黃黃的芯也很苦,於是不小心就跑出「黃蓮」這種詞兒來了。



其實黃連跟蓮花的同類關係只到界門綱目科屬種七大分類的「目」而已,到「科」就分家了。蓮花是睡蓮科,黃連是毛茛科。蓮花長在水中央,黃連長在旱地上,不一樣的。



為什麼用「連」這個字呢?聽說,是因為黃連「根株叢延蔓相屬,有數百株共一莖者,故名連。」



●總舖師



台客文化復興之後,很多人都喜歡用這個非常鄉土的名詞來稱呼台菜料理的大廚。



可是你有沒有仔細推敲,舖是店面,「總管店面的師傅」跟廚房什麼關係?「總舖師」該是「店長」或「店面現場總監」吧。

讀過《孟子》嗎?孟老夫子就說過一句和這個字有關的話。



想起來了嗎?君子遠庖廚……



是的,這個被誤寫的「舖」字,正確的寫法就是「庖」。



庖,廚也;廚,庖屋也;「總庖師」總管廚房的大師傅是也。







●川燙



看到這個字,稍有警覺,就知道該寫成「汆」燙。可是,十有七八,在食譜上我看到的依舊是「川」。



●宵夜



在晚餐與就寢之間,肚子「枵」了,或是食指動了,大夥就會想去「宵夜」一下。



可是,宵就是夜,夜就是宵,「宵夜」不就是「宵宵」或「夜夜」嗎?



也許你選的那家餐廳或攤子的「宵夜菜」做得好喫極了,讓你頻頻大呼「yeh yeh!」,但是若要寫出正確的字,還是用「消夜」吧。



各位能做菜愛做菜能寫菜愛吃菜的四五六鄰居們,老人家也居然寫了一篇跟吃挨上邊兒的東西了,yeh yeh!



對不起,結束之前,容老人家再囉唆一個不屬於錯字,但是將字畫用得很令我錯愕的例子。



「三分俗氣」是饕家超愛的名店,熱騰騰的砂鍋尤為一絕,可是奇哉怪也,店裡頭一幅你絕對不可能看不到的字畫,寫得是龍飛鳳舞、好不風雅;可是略識書畫的人都知道那是蘇東坡的行書經典《寒食帖》,說的是他被貶官黃州時生活的艱苦及心境的悲涼。



喫「熱騰騰」的砂鍋搭配「寒食」,是創意?還是——



滿載幸福滋味的時刻,對望的卻是「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是太跳tone?還是——



無獨有偶,前日在台北捷運公館站樓上看到一家餐廳也用《寒食帖》當門面招牌裝飾,賣的呢?和「三分俗氣」異曲同工,賣火鍋。







不知道蘇東坡先生如果看到了這個組合,是跟店家賣的鍋一樣的火?還是跟他老人家的標題字一樣的寒?或是快樂得不斷讚賞有加——嗯!寒食配熱鍋,幸福加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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