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魅上海

但有趣的是，自十數年前曾經一次短暫數日造訪，之後，即使近幾年來歐洲亞洲美洲甚至大洋洲馬不停蹄地跑了一輪，即使有關那個城市此刻如何如何繁盛繁華無數驚嘆讚嘆言語耳邊兒吹來吹去；然畢竟這世上可去想去應去的地方委實太多太多了，故始終不曾再逢上機緣亦或動念重新踏進上海。

一直到了數月前，另一半出差緣故，將在上海盤桓一週時間；「好吧！就跟著去看看也好！」我於是下了決心。

比之十數年前初相見之際，那個似乎還停留在二十世紀彼端的陳舊城市，今時今日的上海，變化之大，幾乎是每一時刻，都令我驚詫咋舌不已。

當然去了不少國內外時尚雜誌不斷熱烈報導歌詠頌讚的熱門所在：

正當話題鋒頭上的「外灘3號」，從一樓往上數，是Armani旗艦店、滬申畫廊、Evian Spa、紐約名廚「Jean Georges」、上海本幫菜「黃埔會」、澳洲新派料理名廚的「陸唯軒」、歐亞料理餐廳與酒吧「New Heights」……，無一不是熠熠生光如雷貫耳的名字；而夜晚，坐在New Heights的戶外露天座上，俯瞰整個外灘與浦東由亮如白晝的燈火與殖民風格濃厚的美麗建築交織而成的壯麗夜色，也真的讓人不能不為之目眩神馳。

還聽得人說，不多遠，由台灣人父女二代一手催生、即將落成的「外灘18號」，一樣名牌名店雲集，還請得在國際美食圈聲名日隆的米其林三星雙胞胎主廚Jacques & Laurent Pourcel兄弟前來設點，三星主廚在上海的首度落腳，成為當地上流圈中人人期待的盛事。

近幾年幾乎已成上海時尚代名詞的「新天地」裡，除了曾被CondeNast Traveller雜誌選為全世界50個最佳餐廳之一的「T8」、甜點品質直逼國際大城市一流店的「Visage」之外；最是令人震懾的，當屬琉璃工坊一手建構的「TMSK 透明思考」：一整幢簡直琉璃皇宮一樣，全數五彩琉璃打造，從規模到格局以至一牆一柱一桌一椅，都輝煌炫燦得無可想像。

還有讓我格外興味盎然的，巨鹿路橫山路瑞金賓館一帶，一幢幢豪華花園洋房裡，有彷彿依稀重現當日十里洋場風華、雍容氣派的高貴餐館；有像「樂庭」這樣，一日少少僅接待一至三組預約客人，菜色卻是精緻細巧得令人由衷體悟什麼才是真正上海刁鑽胃口的私房招待所；還有更多更多外觀古典內裡卻時髦得有味道有姿態的餐廳或Bar，讓你鴉片床上五色絲絨靠墊間一歪、半杯single malt下肚，幾乎便要以為此刻正置身倫敦或紐約……

然而，一日日目迷五色裡，我卻也不免越來越體會到，這也同時是一個，處處盡是巨大落差的城市。

我喜歡上海的小籠生煎，和台灣個頭碩大的水煎包不盡相似，一個個小小巧巧的，鐵板上蒸煎得底部香酥上頭軟嫩，一咬開來，汁液橫流香氣四溢，過癮得不得了。然單單也就這一枚小籠生煎，從吳江路小吃街「小楊生煎」的人民幣2元四個，到由大片綠地花園環擁著的高級餐廳「名軒」的1個18元（約合台幣80元，他們管這個叫「天下第一包」……），滋味各擅勝場，然排場氣派可天差地別。

瑞金賓館的「小南國」，上海菜做得精細地道，但叫我尤其瞠目結舌的，卻是同一份菜單裡，一碟人民幣10元的鹹菜燒臭豆腐，與一盅800元的蟹粉魚翅羹（聽朋友說，「燕、鮑、翅」，可是此刻中國最風頭最體面的「美食」呢……）同時並列，整整80倍！吃過多少餐廳讀過多少菜單，這樣的倍數差距，還真是第一次看到。

不想點蟹粉魚翅，倒是嚐了幾次蟹粉豆腐，然而嚐來嚐去，再怎麼知名怎麼貴氣的餐廳，蟹粉底下埋的，竟都是淡而無味的機器豆腐；即連有一回端上一碗淮揚風味的文思豆腐羹，湯羹裡頭精工細切得髮絲一般細的豆腐，光看便已讚嘆連連，卻是一入口，「呃，這是哪來的豆腐？」「就，一般的盒裝豆腐囉！」主人說，現在市面上幾乎看不到手工豆腐了，全都是盒裝豆腐天下，「最大的那個牌子，還是你們台灣人來開的……」

在我看來，世界上大概很難有一個地方，像上海這樣，以著簡直飛一般地火速追趕，不過短短十來年光陰，十步併做兩步，伸腳一跨，砰地就直直踩進二十一世紀，好生乾淨爽利！

無數其他國家其他地方的人（最多的，應該來自台灣吧……），懷抱著滿懷在故鄉裡未圓的、甚至已經失落的夢，來到這片剛巧正飢渴著求夢尋夢的機會之土，重頭造夢。

於是，瞬間堆砌起滿城看似簇新的燦爛亮眼無可逼視的閃閃華光，讓我們這些異鄉旅人因而迷醉因而流連忘返的同時，然而這城市自己，是否也還能夠同時真正知曉著清楚著，自己想有亦或該有的面目與節奏？

——茶館裡，好幾次喝著此刻正紅火、各種取了好詩意名字的工藝茶，玻璃杯裡一朵朵綻放如花，雖說丰姿各異美不勝收，然每一杯味道卻都那麼相似……；微微困惑中，我不禁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