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Yilan
〈旅遊集〉
兩年了,我總是在想,玉山一行,對我來說,究竟有什麼樣的意義?
1998年11月,在策展人張元茜的邀約下,我成為一項名為《土地倫理》的藝術聯展中,藝術家劉時棟的行為藝術——《放生》計畫中的一員,與十數位相關成員們組成登山隊,攀上玉山峰頂。
作品內容主要是,採集來自台北都會各角落的泥土,塑成一隻隻的土龜,以可風化的氧化鐵彩染成紅色,然後,一人背負著一隻,帶至玉山峰頂上放生。
一次充滿儀式性的行為藝術,讓人和土,一起走出喧囂城市,進入自然裡。
而說來,其實和土龜無異,一直以來,我始終是完完全全非常典型嬌養慣了的都會產物,完完全全四體不勤懶怠成性;所以,第一次,拋掉城市裡舒服習慣的一切,親身以自己的身體與自然接觸,親身以自己的兩手兩足攀爬上峰頂,其實也與「放生」無異。
尤其是,當時,張元茜形容我,正處於「生命的裂縫」裡;——剛剛從經營長達六年的媒體工作惶然退下,停頓時刻,決定讓一切回至原點,平心感受領略生命的未來流向;所以,攀登玉山,一件從來沒有想過嘗試的事,或者能讓我拋卻一些什麼、放下一些什麼,從而看見、體悟到一些新的什麼……,——我是這麼想的。
結果,過程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勞苦。當然,特別對於從來不運動、完全沒體力的我來說。
一早上從登山口出發後,不過前一兩公里,已先為陡坡、碎石路之難走,空氣之稀薄,背包之沈重,與體力之不支而深深震懾。
其後狀況相似,不管是至排雲山莊的前8.5公里,或是最辛苦的登頂,每十數公尺便因心跳過劇、喘息如火車鳴笛而必須休息。
而路況極差,碎石路、陡坡外,有時需緊依山壁、攀住鐵鍊勉強前行,有時腳旁便是斷崖,回身一望便是深淵萬丈,或有巨石、路樹阻路,需得一步一頓手足並用攀爬而過。
一次次挑戰極限,一次次以為不行,但又一次次靠意志力撐下。
但心是空閒的,所以有許許多多的體悟。
想到人生。爬山很像人生,只要一有了開始便完全不容回頭,再怎麼怨嘆哭嚎喘息,都只能一步步向上爬去;而每一個人都擁有屬於自己的步調、自己的節奏,即便偶而相扶持,但最終能夠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辛苦的報償,則是永遠令人驚異的好風景。
玉山實在美極,層疊的山,姿態各異的台灣鐵杉,已然轉紅的槭,以及怪石,枯木,沿崖伸出的孤樹;時而從谷底如煙般白茫茫升起的山嵐,往往忽而化為大霧,一時不覺,便剎那置身於白茫茫一片中;而到越高,景象漸變,林樹越細,一支支如雨絲般於翠綠山壁間劃下,美得令人不敢置信。
還有,暫歇排雲山莊的夜晚,遍天密密滿佈的星斗,彷彿伸手便可及也似的,燦亮清明得幾乎難以逼視,令人為之竟夜無語。
而且,越是奮力前去,果實越發甜美。尤其到隔日攻頂時分,林相景致從繁茂蔥龍丕變為蒼勁荒涼,玉山小蘗、玉山圓柏、高山杜鵑,矮樹、亂石、斷壁、時與疊翠群山相交錯;間或籠罩的山嵐雲氣,則為此中增添蒼茫之感。
但就像人生的過程一樣,貪戀沿途的美景,或休息延怠過久,便往往失了最佳的攀登時機、以及奮鬥的勇氣。
還有食物。食物的意義在此是全然不一樣的,渴時喝水、血糖低時補充餅乾、巧克力等高熱量食品,——進食至此皆還原為本來求生目的。
然而,還原至最基本之後,滋味也開始有了全新的形貌面目:水、補充維他命C的檸檬、補充鹽分的酸梅、抵達排雲山莊後的第一碗酸梅湯、補充熱能的薑湯、以至山莊後方山溝裡釣起來佐餐的魚,其實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然而在當時,氣味從舌齒散佈置四肢百骸,如醍醐灌頂般,那種彷彿周身感官頓然為之甦醒的美味,至今難以忘懷。
人的確是要有所放下有所勞頓,方能有所得的吧!
就像一起攜上來、聚合了台北都會各角落泥土的那一隻隻土龜一樣,我們何嘗不是背負了原本都會裡多年累積下來沈重滯澀蒙頓的一些什麼,然後來到這裡,尋找可以放下、可以破繭而出的可能。
然後,終於登頂成功,站在全台灣最高的山岳頂端,群山俱在腳下。我們將背包裡的土龜一隻隻取出,排列在山頂的石碑旁「放生」。
沒有征服的快感。歷經了對自己而言實是空前艱苦的過程後,縱是面對無限壯美的峰頂景象,只是覺到,在浩瀚自然裡,人,的確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