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雪見溫泉行（下） (2002.07.26)

隨著終點水上驛的越發接近，卻益發開始一點點焦灼著坐立不安了起來，心裡悄悄地渴盼著，希望能夠看到更深冽壯闊的雪景。

然後，彷彿回應我們的祈求一般，一入水上地界，景象剎時為之丕變。原本略顯稀疏的積雪，忽地鋪天蓋地白皚皚白茫茫成滿山遍野。驚喜著顫抖著推拉著行李下了車，風來，大雪嘩嘩而下，才片刻，帽子上手套上眉頭上肩頭上便唰地花白了。此情此景，讓足有二十年不曾再看到雪的我、以及一輩子不曾摸過雪的另一半，興奮得激動得久久不能言語。

乘車上山，雪意更加深濃，抵達谷川群岳環抱的「仙壽庵」，積雪已達數公尺高，連旅館一樓竟也大半為雪深埋了……

谷川溫泉「仙壽庵」

仙壽庵是我們近一兩年來始終夢寐著企盼能夠一住的日本溫泉夢幻之宿。

腹地10000坪、建地3000坪，規模極其恢弘，卻僅僅只有18間客室的這家旅館，可以說，是當代日本溫泉旅館享樂文化裡所特有的窮究極致精神下的心血結晶。

在館內各處閒走閒看，可以深切地感覺到，由建築師羽深隆雄主導，以長達兩年時間細細構築而成、並曾獲得1988年日本建築仕學會大獎的這幢建物，非常機敏巧妙地從日本既有建築與美學元素裡脫胎而出，傳統和風與現代主義思維相互融合而成的簡約雅潔中，卻依然可以在類如曲形迴廊、大廳牆面上如水墨如浮雕般渲染揮灑的墨流土壁，料亭天井散發著柔和幽光的葉形屋頂，以至館內角落各處隨意可見的形色紋飾圖案裡，窺見設計者在形式與語彙上的強烈創作與革新企圖。

但我覺得，就像其他少數一樣令我深為傾倒的頂級旅館一樣，仙壽庵的最迷人處，除了建築形構本身的先聲奪人外，最主要的，卻還是在於細節小處部分的妥貼俱全無微不至無微不美。

不管是房裡頭細心準備下來的幾種不同花色不同厚度的漂亮浴衣、外套，禦寒用的鋪毛背心、襪子，浴池裡可以隨時觀察泉水熱度的溫度計，公共溫泉浴室裡取用不盡的各種尺寸毛巾、去角質的溫泉浴鹽、浴後散熱用的清涼身體化妝水，庭院門前一長排供住客穿了好在雪地裡行走的各種顏色大小的長筒雪靴……

甚至，擔心你夜裡頭肚子餓了又不想叫room service，還在客室角落準備了電磁爐、鍋子、小竹蒸籠、調味料、香菇即時湯，蒸籠一掀開，裡頭小巧巧幾顆甜馬鈴薯，旁邊一張說明告訴你，按鍵按下幾分鐘後，沾灑白鹽就可以吃了……；更不用說觸目所及一一盡皆各有風致意趣的形色物件器物器皿擺飾……。

然而說到頭，最是無以倫比的，卻仍舊是這隆冬深雪裡無比懾人的自然之美。

第一次，如此深刻感受到，雪的力量。以白，將整個大地，悉數包覆掩蓋起來，全盤改換了形貌。比諸春的紛花綻放、夏的綠意蔥龍、秋的滿山黃紅，這時間，天地間，只有雪的白，以及白裡頭僅剩的枯山枯水枯石的蒼黑；繁華落盡，一種彷彿徹底空掉了的、無窮壯碩雄大的寧謐，讓靜靜佇立雪間的我，心緒遂逐步地，整個兒滌淨澄澈清明了。

而更真切地擁抱這雪景的方法還有，雪地裡的露天溫泉。尤其在紛飛大雪裡，赤裸著屏息奔出門外，一躍而入熱泉裡，微微喘息吐出的白煙、混著池裡氤氳成一片的熱氣中，徐徐醒覺，才發現，汗濕的肩頭上、鼻尖上、髮絲間，綿綿瑞雪，正隨風啪嗒啪嗒地打落成一點一點細小細微的冰涼……

冷與熱，在肌膚上非常奇妙地交錯交會著，分分秒秒都有不同的覺知、不同的體會。

時間再一次凝止了，谷川岳下仙壽庵裡，白皚皚白茫茫大雪裡，至深的震懾感動裡，此刻一瞬，迆然化成永恆。

※關於旅籠與仙壽庵的二三事

客房裡的露天溫泉

也許已不再習慣或喜歡著男男女女大家夥兒一起其樂融融了，近幾年，標榜客室附設露天池的旅館，正逐漸成為日本溫泉的時髦新寵。

而旅籠、仙壽庵，便都是近兩年全新加入行列者（但旅籠客室裡供應的並不是溫泉水，而是標榜具有療效的藥草湯）。尤其是後者，可以遠眺形狀色澤簡直與御飯糰一般無二的谷川岳、且隨時嘩啦啦滿溢著滾熱泉水的漂亮觀音石造浴池，每每叫人時時刻刻都想跳進去痛快一泡。

但兩次實地體驗後，雖說能夠獨個兒或與另一半一起，私密而安靜地享用溫泉的確極是美好，然而比起景觀條件、尺度氣勢絕對最佳的公共露天溫泉，相對嬌小且地利位置往往遠遠不如的私人池，泡來總難免有些意猶未盡之感……

旅籠的料理

除了溫泉之外，料理部分也同是溫泉旅館的重頭戲。

和旅館氣氛相呼應，旅籠的料理，也是一派山村鄉土氣味濃郁。古老茅草村屋改建而成的飯廳裡，就地圍坐炕爐前，燒得紅熱的炭火上架著鐵網、上插細竹棒，鹿肉、野豬、溪魚、山雞、山牛、野菜，大塊烈火燒烤了便吃；最終，更以一大缸味道濃重的味噌牡丹豬肉烏龍麵鍋做收尾，確實村家本色，非常豁達豪爽酣暢淋漓。

早餐，則以旅籠自個兒精心飼養的「上州風雷雞」所產的當日新鮮生雞蛋，與山藥泥、醬油一起和勻了搭配白飯、豆腐味噌湯，極樸實卻也極美味，令人難忘。

仙壽庵的料理

相比之下，仙壽庵的料理則偏向懷石身段，顯得細緻優雅許多。不僅餐具盤飾擺設如畫，除了群馬當地素來聞名的山菜、蒟蒻、舞茸等物產，也時見如真鯛、鱈場蟹等頂級食材。

即連近兩年蔚為日本飲酒新時尚的大吟釀，這裡也有頗多選擇。群馬本地的「利根錦」、「譽國光」之外，其他赫赫有名的「銘柄」如「八海山」、「久保田」、「天狗舞」、「黑龍」，酒單上也一一在列。

然此中最令我傾倒的，卻是早餐時分的那一碗白粥，上好當地米極濃稠地煮了出來，灑一點點鹽對比出米的香甜，配上一顆鹹醃梅；就像窗外的雪裡景致一樣，淨白淡泊裡，自有無限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