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威士忌

據說，人過35，會開始感覺到歲月的痕跡、青春漸逝的壓力。

我自己，多虧生來魯鈍粗線條個性，對於外表上體力上的或者正往下滑大半視若無睹不放在心上；然卻還是多少有些許不同跡象的逐一浮現，讓我不能不開始猜度，也許果是老之將至……

這中間，讓我尤其玩味的，是近一兩年來，對於烈酒，或說蒸餾酒類益發高張的興趣。

從威士忌、干邑，一直到最近剛迷上的日本燒酎……。不僅到處找資料研讀、有品酒機會便盡量參加、逐漸養成睡前小酌一杯的習慣，甚至還戀上了居酒屋、小酒館，一杯酒、幾碟小菜，便是一段其樂融融的悠然微醺時光。

而面對這嶄新嗜好，我自己，其實是有很多驚奇的。

說真的，年少的我，對烈酒向來敬謝不敏：不喜歡那嗆鼻微苦的辛辣、不喜歡那從味蕾到喉嚨到胃的燒灼感；在素來飲食崇尚清淡的我而言，過往，相較下顯得更恬靜優美些的葡萄酒與日本清酒等發酵酒類，著實對味對胃得多了。

然2004年，一趟蘇格蘭威士忌酒鄉之旅，情況開始逐步改觀。

造訪當時，原只是受當地自然風土人情與飲酒氛圍所感，終於能夠一點一點拋開以往的既定成見，開始學著敞開心胸專注感受，威士忌之味。

卻因而越來越能體會，曾經畏怯的刺激嗆鼻裡，其實蘊含著多元多面多層次多丰姿的習習芳香；灼熱辛辣裡，自有百轉千折的豐富滋味。

於是，味蕾心眼既開，益發格外能夠享受，蒸餾酒所特有的深沈厚度與雄渾勁道；尤其若不貪多，一口一口徐徐淺啜，更覺回甘回味、餘韻餘味深長，久久低迴縈繞不散。

讓我總忍不住想，這種種，會不會，並非僅只是品飲版圖或冒險的拓展而已；而是，心境與歷練與味覺的成熟（或說世故或老練？），從而能夠平心領會，苦與甘、辣與甜、強勁與柔和、濃烈與醇美之間的兩向對立交織相生相映的複雜關係？

尤其浸淫日深後，更點滴認識到，烈酒的世界，原來也和葡萄酒清酒一般，隨原料、產區、年份以至釀造，而各有精細微妙千變萬化的風味面貌；一酒，一世界，一旦踏足，便能一輩子尋味品味賞味，沈溺沈醉、流連忘歸。

特別是講求單一地區單一酒廠出品的「單一麥芽威士忌」，攫我竟入烈酒之門的這迷人酒液，原料、產區雖是酒之脾性氣韻的初步成形關鍵，然個別釀造思考與陳年時間和手法，卻才是其真正變化多端百味橫生的奧妙所在。

比方，近幾月來因緣際會而得以多次多款品嘗的蘇格蘭Islay艾雷島Bruichladdich酒廠威士忌。

說來，全區泥煤覆蓋、長年劇烈海風吹襲的Islay島，所產出的威士忌原本素以帶有濃厚的煙燻、海潮、藥水氣息的獨特個性聞名；從一初始，Ardbeg的陽剛、Laphroaig與Lagavulin的頭角崢嶸，都曾讓我十足震撼不已。

然Bruichladdich，2001年方才蒸餾完成的 Port Charlotte 5年、以及強調泥煤特色的3D第三版，固然也一樣流露著澎湃有勁的濃濃煙燻氣息；但Bruichladdich 17年與Bruichladdich 1970，以該廠素負盛名、據說為蘇格蘭地區第二細長的長頸蒸餾器（一般而言，矮胖型蒸餾器所蒸餾出的威士忌味道濃厚、細長型蒸餾器則偏向清雅）與美國波本橡木桶精釀而成，前者在似有若無煙燻氣息間，洋溢著纖細的花香果香與既優雅又複雜的口感，後者則除花香果香之外，更多了老年份酒特有的堅果、果乾與蜂蜜等甜潤柔美香氣；令我由衷瞭然了，即使同出一島一廠、同一位釀酒師之手，也自能演繹出多樣表情。

Islay Trilogy 36年，則又是令我格外興趣盎然的一款。以出自島上三家經典「3B」酒廠——Bruichladdich、Bowmore、Bunnahabhain，蒸餾年份分別為1966、1969、1968，酒桶分別為雪利與波本桶等三種不同陳年威士忌原酒精心調和而成，早已逸出於單一麥芽威士忌領域的別出一格之作，芬芳著迷迭香、薄荷，以及柑橘、蜂蜜、蜜漬鳳梨、肉乾等宛如陳年遲摘甜白酒般的香氣，入口則濃稠滑腴、餘韻深沈。

而最近，一回日本山崎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品酒會中，除了分外體悟到日本釀酒師所特有的，釀造上雖專注窮究、繁複多工，然展現於外卻是細膩均衡、低調靜雅風格之外；會中，一款極其少見、以日本橡木桶陳年的1986年原酒（只不過，這款原酒並未上市，只作為調和山崎12年單一麥芽威士忌之用），花、香草、水蜜桃香氣與細緻芳醇的口感，大有別於美國波本桶的芳香馥郁、西班牙雪利桶的飽滿甘美、葡萄酒桶的清冽多變，令我對於陳年酒桶與威士忌之間的相互作用關係，又有了另一番不同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