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對我的最早期文字有些印象的讀者,多多少少知曉:曾經,我蒐集杯子。 不同國度來源、不同材料質感、不同形體形制、不同色彩圖紋……我總在一次又一次的旅途中,尋尋覓覓著,各種各樣的杯子;精挑細選了回來,在我廚房裡那座由地板直上天花的餐具櫃上,擺了個琳琅滿目。 因此,不只蒐藏杯子,我還換杯子。 ——日夕晨昏,依隨心情欲望,依隨每天每天從早到晚所喝的不同茶類茶款之茶香茶氣茶味,濃郁的、清爽的、厚實的、淡雅的……,一只一只,更換著盛裝的杯子。 然有趣的是,幾年下來,曾經被冠以「戀物作家」之名的我,年歲增長,老了心境,從而漸熄了覓物追物之心。 〈當戀物已成往事〉——某年,心有所感,我寫下了這樣的一篇文字,訴說此中體悟:「是不是已經累了倦了呢?疲倦於此心在無窮物念裡不停流轉,疲倦於以有限的精力心力與居家空間追逐永遠無限的欲望……」 「不管在哪一種層面上,人所真正需要的,遠比真實擁有的,要少得多了。」我如是喟嘆。 遂而,就在我的杯子們確乎已經滿堆櫥櫃的同時,竟就這麼自自然然停下了,尋杯子買杯子的腳步。雖說還是一樣日日挑選不同的茶杯喝茶,但幾年來,櫃子裡,卻幾乎極少再有添新。 然後,再一醒覺,也許是生活益發傾向簡單規律、寧靜自足,近來,即連平日裡常用的杯子,竟也開始越來越固定。 當然絕非弱水三千卻只獨鍾一瓢飲,但也不再是雨露均霑兼愛博愛大家都輪得到。 品飲品茶十數年,味蕾脾性的越加尖刻犀利,加之經久體驗撫觸積累熟悉,早已越來越清楚瞭然甚至挑剔著,台灣茶日本茶中國茶紅茶奶茶花茶、義式咖啡單品咖啡,不同飲品茶品,色澤香氣口感滋味餘韻,究竟得要茶杯櫃裡的哪一只杯,才能完美綻放匹配: 清澈高香的印度大吉嶺、春摘尼爾吉里、錫金、清新伯爵、台灣蜜香紅茶,十之八九,當非我最戀慕鍾愛、認為是完整體現了我素來信仰的杯子設計美學的日本柳宗理骨瓷茶杯莫屬。 稍具力度的台茶18號、肯亞、錫蘭汀布拉與中國祁門、滇紅等地紅茶,則用的是購自東京設計名店「Time & Style」、杯壁輕薄形體直正的SHIROTAE白瓷紅茶杯。 台灣烏龍茶系,特別是最合我口味的傳統古早味紅水烏龍與木柵正欉鐵觀音,習慣的是購自京都俵屋旅館開設的選品小鋪「遊形」、充滿手工拙趣的灰白陶杯。 日本茶,通常配的也是日本茶杯。玉露茶清雅甘潤,得用質地清細、造型古雅的清水燒青瓷杯;煎茶,一樣茶香青綠卻稍見澀度,則換以表面有著看似不經意刻鏤而成的奇妙凸紋的米白陶杯;焙茶與麥茶,一派樸實市井常民氣質,當然,就得用沉重扎實、最宜以雙手捧起的米灰直紋厚陶碗了。 奶茶,鍋煮的濃厚感與大份量,適合已經陪我有十年以上、沉甸甸的Calvin Klein灰褐陶杯;沖泡式質性柔和,則改用也同樣當差有十數年之久,質地輕巧些的法國Bernardaud羅浮系列白瓷杯。 義式咖啡、特別是早餐時分的卡布奇諾或拿鐵咖啡,定然是杯體渾厚然形體流線的義大利Ross Lovegrove設計的「Lotus」;單品,特別是我最偏愛的果酸果香清亮淺焙路線,Royal Copenhagen的古典藍花杯每是我的不二選擇。 ——而也每每在這些時刻,捧杯聞香、慢飲之際,我常常不禁想著,或許,戀物之於我,從來不曾真成往事。 只是較之從前,胸中心中早已然自有定見,遂再不肯欲海物海杯海裡流轉浮沈;情願,清明篤定,就在眼前這一杯裡,凝神專注,而後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