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的，溫度

十二月。京都。鴨川旁一處小小僅能容納十來個位子的關東煮老店。寒浸浸微雪天氣裡，經過好一陣子的等待，終於，店門開了，我瑟縮著趕緊閃入店中，在冒著熱氣的關東煮鍋旁坐下。

定睛一看，鍋旁，一方小小同樣煙氣蒸騰的熱水池中，沿著池緣，掛了幾盅有著竹皮纏繞可愛提把的金屬溫酒壺，中間盛裝著，正溫熱中的清酒……

是的，此刻，我正渴望的，就是這個！

立刻點了一盅。店主輕巧熟練地，將酒倒入酒壺中，再插入熱水裡，過了一晌，稍微提出水面，以手背試過溫度後，以布巾擦拭了，隨即連同一只小小杯子放在我的面前。

一飲入口，非常舒服的暖和溫度裡，帶著微辛的的芬芳直撲鼻腔，酒體醇厚，繼之以芳美的回甘和潤甜；一剎時，外頭奔波一整日所累積下來的重重寒氣，就這麼，瞬間消失無蹤。

這是溫酒。日本語叫「燗酒」。 說真的，我還是到近來，才越來越喜歡上這喝法。

其實最早最早是曾經著迷於溫酒的。在剛剛開始愛上日本溫泉旅館的時刻。

通常在比較寒涼的季節，在露天溫泉裡泡得週身都舒坦了溫暖了，坐上晚餐桌，我總愛來上一盅溫清酒，與接下來即將登場的豐盛大餐相佐。

只是到後來，迷上清酒中的吟釀酒，受當時許多此領域的理論所影響，都說上好吟釀酒定要冰飲，萬不可加溫，以免香氣逸散，白白可惜好酒。

而也確實，上好吟釀酒冰飲時，那清澈清雅的淡麗柔亮果真可人，於是就這麼輕信了，足有好幾年，都很少再碰溫酒。

直到有一年，知名日本清酒漫畫家尾瀨朗先生來台訪問，我陪著他上日式居酒屋去。店內，一整本厚厚酒譜上，不少都是名氣響亮的名酒，然而……

「我要喝溫酒。沒有溫酒嗎？」尾瀨老師非常篤定的說。

讓我有些兒驚異。一問方才知道，尾瀨老師最愛溫酒，特別是純米系的清酒，他認為，溫熱著喝，是最能喝出滋味與清酒曼妙處的品味法。

後來，讀了他的新作漫畫《藏人》，動人故事之外，流溢紙上的，滿滿都是他對溫酒的熱愛與堅持。

而漫畫裡的溫酒，讀來也果然如此美味：

一定要純米！純米酒、純米吟釀、純米大吟釀。且最好是如山廢、生酛這類擁有傳統釀造精神的純米清酒，最宜溫喝。

且不同的溫度，體溫（人肌燗）、中溫（溫燗）、高溫（熱燗）， 40℃、43℃、45℃、50℃，甚至先升溫到60℃，再緩降到50℃……，看似些微高低變化，卻能綻放出不同的芳香與口感……

讀得我，目眩神馳，雖仍無法做到如漫畫中所述的那般、對細微溫度的無比講究，卻也漸漸迷上了，有一點溫度的純米清酒，那豐潤且厚實有力的口感，與飽滿圓熟的甘甜。

溫的純米酒喝不夠，連帶地，這兩年正沈迷的芋燒酎，也忍不住開始喜歡上了熱飲版。

熱飲燒酎，是為「湯割」，以溫熱的水對入燒酎中調和後飲用，在日本也十分常見。其實這喝法在之前剛迷上燒酎時便曾試過，然可能是技巧上不得法吧，初時只覺稍微變得嗆辣，說不上喜歡，遂而就擱下了。

後來，在《藏人》裡讀到了正確的「湯割法」：6分燒酎、4分熱水，熱水先降溫到65℃左右，倒入溫過的杯中，再緩緩倒入燒酎，但千萬不能攪拌，而是讓燒酎和熱水在杯中自然對流融合……

這樣的喝法，比起我習慣的直接加冰塊來，由於水量較多，燒酎變得稍淡，但溫度的提升卻使口感變得溫醇，甜味轉向含蓄，然芋燒酎特有的、很有力度的勁香卻因此幽幽散發，別有一番風味。

而也確實，正如尾瀨老師所認為的，較之冷酒來，溫酒特別能與食物相搭配。

我自己的經驗，特別是居酒屋、家常菜，或是燉煮、燒烤等類型的料理，和溫酒的豐醇感特別合襯。而碰上油脂較多的魚類刺身，由於溫酒能使口中溫度升高、油脂融化速度變快，更有美味加乘之效。

當然，也並不是從此就完全棄冷酒就溫酒了，炎夏時分、以及享用如白身魚這一類油脂較少但滋味清麗的刺身之際，冰涼過的吟釀大吟釀，還是我的心水之味。

只是，值得玩味是，開始喜歡溫酒以後，我之對於日本清酒的愛好，似乎開始多少有了偏移。

曾經深深傾倒的，清澄如水、空靈無華、境界絕高的吟釀，再也不是我唯一執著的愛戀了。

反是越來越能欣賞，精米度較低的純米酒的相對下在味道，以及在食物的搭配可能性上的更樸厚扎實、多元包容……

「那是因為，你又更老一點了吧！」有朋友如是取笑我。

咦，怎麼每次談喝酒心情，竟然到最後都還是歸到年齡呢？

也許，這就是酒的魅力吧，隨著歲月心境閱歷，而一年年有著更多更不同的咀嚼與領略。

嗯，想那麼多做啥？且先和我一起，來杯溫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