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聖域　

●之1 蓮花池下的佛殿

夏日，蓮荷盛開的水池，平和安詳還帶著佛家的慈悲。

就在池塘中央，一顆和尚的光頭靜靜地從水面冒了出來，然後脖頸、肩頭，然後胸部、腰部，終至整個人浮出了水面；最後，他以非常平穩的步伐踏完這個蓮池的半徑，直到池邊。

彷彿一個得道高僧，正果得修，踏蓮而升。

彷彿一個武俠高人，輕功卓越，水上飄萍。

這不是小說、不是game，這是安藤忠雄的神來一筆。

地點，在淡路島的鄉間。

建築，是佛教真言宗的一座寺廟（本福寺）的一座佛殿（水御堂）。

水池，不是廟的園林，是廟的——屋頂。

僧侶在蓮池下禮佛修行，成道則向上昇華開出蓮花。

只要對佛法稍有慧根，都會為這個絕妙設計喊一聲「讚！」。

但是要做出如此設計，卻絕對絕對不是對建築「稍有慧根」的人能辦得到！

真的。

因為即使是厲害如安藤，建築江湖地位崇高如安藤，提出這個構想時，廟裡的和尚們也沒人能夠接受——古往今來幾千年，哪一座廟沒有一個高高的屋頂？哪一座廟的屋頂是水做的？



一道直牆、一堵弧牆，一個橢圓蓮花池屋頂，一個圓形佛殿，這就是令人驚奇的本福寺水御堂。



穿過直牆的小門、繞過長長的弧牆，就到了水御堂的屋頂——蓮花池畔。



●之2 貝殼海下的教堂

春日，淡路夢舞台的「貝之濱」，噴泉規律的躍動，應和著遠方大海的潮聲。

相對於遠方的大海，池底被100萬顆貝殼鋪滿的「貝之濱」，彷彿一汪小型的海洋。

小海西南側的水中央有一個小島，除了大噴泉和鐘塔，小島上面還有一方微微隆起的平台，平台中央，兩條長長的玻璃垂直交叉出一個正十字架。

周遭不是百分百的安靜，卻有十足的安寧。大海上空，清晨的陽光突破雲圍，撒向海面，也向噴泉處染了過來，大噴泉旁的鐘塔不知道是不是被這道光給叫醒，噹—噹—噹—噹地，揚起了悠揚的鐘聲；說也奇怪，就是這麼幾下搖蕩，池邊的空氣神聖了起來，還帶著幾絲的浪漫。

就在十字架平台的邊緣，一個梳理得極為齊整的男子的頭，從貝殼鋪底的水面露了出來，而後一個頂著白色婚紗的女子挨在男子身邊跟著出現，而後脖頸、肩頭，而後胸部、腰部，終至兩個人、甚至祝賀的親友都浮出了水面；他們一個轉身，望見無盡的大海、明朗的陽光、莊嚴的鐘塔、躍動的噴泉，以及小海中的十字架。

這是海誓山盟的一刻，池邊的空氣更加神聖了，不用說，也更加浪漫了。

這也不是羅曼史小說、不是game，這也是安藤忠雄的傑作。

建築，這回換了教堂，淡路夢舞台威斯汀飯店的婚禮教堂。

像小型海洋一樣的「貝之濱」水池，當然就是教堂的屋頂了。

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建築界稱呼這座教堂為「海的教堂」。

古往今來幾千年，也不知道有哪一座教堂的屋頂是水做的？



貝之濱、小島、十字架、海教堂、大噴泉，以及威斯汀飯店的關係。



●之1&2 地表上下

和尚與新娘會從水底升起，不是魔術，只因為安藤在水御堂蓮花池的中央和海教堂貝之濱的邊緣都做了一段階梯，沿著階梯，人，可以進入水下的聖域，也可以走出水面。



●之2.1 十字光的禮拜堂

地表之上，是水的場域；地表下方，則是光的世界。

走進海教堂的禮拜堂，第一眼撞見的，是頭頂上光燦燦的十字架。

原來，貝之濱隆起平台的玻璃十字架底下，竟然就是海教堂的禮拜堂。

威斯汀飯店很明朗、溫暖、豪華，它的婚禮教堂卻簡潔而莊嚴，甚至還帶著一點幽暗。

因為幽暗，亮的更亮，白的更白。

亮的，一方是頭頂十字架向下投射的天光，另一方是祭壇向上映照的燈光；它們交互輝映。

白的，是祭壇前披著白紗的新娘，或許還加上穿著白西裝的新郎；他們緊密結合。

而其他的幽暗與素樸，則安靜地稱職地幫襯出他們的突出。

也幫襯出整個空間的莊嚴與神聖。

頭頂有海，眼前有山形的燈影，在這水下的聖域，我們見證一對璧人的海誓與山盟。



十字架的天光與祭壇的燈光，上下交互輝映。



海在頭上、山在眼前，海誓與山盟深深印在心田。



●之1.1 袈裟光的佛殿

順著蓮池中央的階梯而下，左轉，我們走進本福寺水御堂時，也是一片幽暗。

脫鞋，順著圓弧的牆壁踏上拜觀路線，眼前的光線愈來愈亮，而且，是大剌剌的紅。

連灰冷的清水混凝土也會被染得溫暖起來的紅。

那是午後從西方透射進來的陽光，經過大紅落地木窗格所賜予的顏色。

一轉頭，我發現東邊的牆壁彷若一件袈裟，落地窗格映射在璧面上的光影，像極了袈裟上的格子。

佛殿裡的氣氛和海教堂一樣，大片的幽暗製造出滿滿的肅穆莊嚴，只有一小塊核心空間貯存了光線，也凝聚住視線；這核心空間不是別處，就是佛龕；特別的是，安藤把它安在西位，讓午後的陽光正好就從從佛像的後面照射進來，才一抬頭，「佛光普照」四個字已經灌進心間、流遍全身。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的雙掌不由自主地合十，心思，也霎時靜了下來。



大紅落地窗格映射在佛殿璧面上的光影，像極了袈裟上的格子。



陽光從佛像的後面灑落，營造出「佛光普照」的神聖感覺。



●之1&2.1 環境、生態、建築

看安藤的建築，最過癮的莫過於幾乎每一幢或每一案都有故事，而且，如果你在房子的周邊走上一回，幾乎都會發現建築物與周遭空間的融合或呼應。

水御堂的基地是一片斜坡，安藤用水平的蓮花池屋頂切過斜面，佛殿便一半埋在地底、一半露出地表，而露出地表的方位，恰恰就是西方。這就不能不讓人佩服安藤的細膩了，它知道西方是佛家的極樂世界所在，所以在「蓮池為頂」的大創意之外，刻意再經營一個「西璧引光」的用心，讓陽光在午後可以從這裡灑落，營造出「佛光從西方普照而來」的神奇氛圍，讓原本極易輕忽的東西南北，忽然都有意義了起來。

而海教堂以「貝之濱」為屋頂，和不遠的大阪灣遙相唱和，也把海的意象，從大自然借進了建築裡。

生態學說的是「生物與環境之間的關係」，安藤的建築，無論用什麼手法，總是讓「人」這種生物與他的環境找到一種或幾種對應，令人除了讚嘆，還有尊敬。



因為斜坡地形，水御堂大殿一半埋在地底，一半在露出地表。



●之1&2.2 水的聯想

為東西方最盛行的兩大宗教建築禮拜之所，安藤忠雄無獨有偶的都用「水」當屋頂，原因，除了「蓮池昇華」與「山盟海誓」，不知道還有沒有什麼特別意義？

我來不及請教安藤先生，也沒找到相關的資料說明，只能自己胡猜；姑且先寫下來「大膽假設」，以後再慢慢一點一滴「小心求證」。

就佛理來說，地、水、風、火就是所謂的「四大」，那是一切物質的狀態，也是一切物質的性質；而水，代表的是「濕性」與「凝聚性」。而從風水來看，好的建築必是「藏風之地，得水之所」；因為乘風四散的氣，界水則止，有了好水，便可以「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用一個大水池當屋頂，真是「罩得住」啊！

而聖經雅歌第八章第七節則說︰「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就全被藐視。」那麼，在以水為頂的教堂裡和心愛的人立下婚姻的盟誓，那愛情、那祝福，當然就更是「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的囉，誰不渴望？誰不嚮往啊！



附註︰真言宗是日本北嶺佛教的一個分支，在西元794∼1184年的平安朝（中國的唐朝）初期曾經盛極一時，創始人是曾經到唐朝求法的弘法大師空海。淡路島本福寺是京都仁和寺日本真言宗主寺的分支寺院，水御堂為本福寺的增築擴建，坐落在舊寺之西一座可以遠眺大阪灣的小山丘上。做為屋頂的蓮花池成橢圓形，長徑40米、寬徑30米。圓形的水御堂大殿直徑14米。



從本福寺舊寺可以眺望大阪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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