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溫泉享樂記 (2000.07.25)

攝影／Yilan

〈旅遊集〉 伊豆溫泉享樂記■

我總是覺得，在諸多通往真實享樂境界的媒介裡，旅館，是其中最能涵蓋各種不同領域不同層次的深度感官之娛的項目了。

特別是日本的溫泉旅館。

去年春天，我們決定在我們的京都—東京行旅之間，安排一次溫泉之旅。

幾經猶豫，我們選了位在伊豆鄉間的「湯島溫泉」，——我喜歡的許多日本作家如川端康成、井上靖曾經長時間居住寫作的山間小城，同時也是「伊豆的舞孃」這部小說的誕生地。

然而，我們並不曾落腳「湯本館」，這個川端康成當年在這兒孕育出無數作品、且幾個主要房間都曾在他的各種回憶文字裡再三書寫描述的老旅館；我們選的是只在作家筆下偶而提及、較豪華些的「眠雲閣落合樓」。其中緣由，除了從圖片上看，湯本館不免略略顯得有點簡陋外，眠雲閣落合樓那可以臨眺蔥翠溪谷、充滿畫意的石砌露天溫泉也是原因之一。

那回，從京都出發，轉了三趟車，我們在午后時分抵達眠雲閣落合樓。

據文章描述，在川端康成時代，這裡僅僅只有少少三間旅館，到現在，算起來，數目上其實好像也沒有增加很多，因而，與眾多知名溫泉勝地如熱海、別府等一派熙來攘往的繁華景象大異其趣，湯島溫泉格外顯得安靜純樸許多，尤其在料峭春寒裡，更油然流露幾許寧謐空寂之氣。

經過多年增修，如今眠雲閣落合樓已經成為一處擁有65個房間（這在日式老溫泉旅館中算是較多的），以一座木橋相連接、橫跨狩野川兩岸的廣闊旅館。

我們刻意要求入住已有118年歷史的木造本館，因此，房內房外，舉目四望，屋宇陳設雖不免顯得有些陳舊，然而，簡單靜雅的和式陳設裡，木頭牆柱木頭家具隱隱然暗藏的潤澤輝光，以及窗外庭園裡遍生於石階老樹小徑上的綠苔……，一種必得經由歲月累積方能逐步醞釀而生的古雅氛圍，令得正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享用由旅館女侍送上的煎茶與和果子的我們，不禁一時無語。

茶後，我們信步踅出旅館，到附近的「湯道」走走。這條臨著溪谷蜿蜒而生的隱密小道，據說便是當時許多作家們平常散步尋思找靈感的所在；層層青苔步道上鋪砌著手掌大小的卵石，深濃蒼翠的綠蔭與剛發青芽的新枝整個兒覆蓋其上，想起前幾天才經歷過京都哲學之道那般遮天蔽地的喧嘩櫻海，湯島的春天，無異是另一重含蓄內斂情致。

接下來，就是我們想望已久的露天溫泉了。

落合樓的露天溫泉共分兩處，一處是男女混浴的「天狗之湯」，一處則是女性專用的「女湯」，兩者皆完全由大小石頭砌成，四圍則以細竹籬做為屏障，但下方留了約30公分的空間，好讓浸在其中的人們視線剛好可以居高望見下方的溪谷。

比起室內的溫泉池來，洗露天溫泉真是一種非常奇妙的體驗。當日氣溫約只3、4℃左右吧！裸身走出更衣間，先在一旁稍作沖洗，寒凍程度，讓我們頓時領會「刺骨」二字的真實意涵，但一旦進入滾熱的溫泉裡，熱氣便漸漸由外而內，四肢百骸均暖和舒活起來。

舒坦中，我們愉快享受著四方的風景，小川、河石、林樹、青山，幾樹櫻花夾雜於遠遠的山間，粉色清淺，像道輕煙一樣；然後是聲音，閉上眼，有樹梢隨風搖曳的聲音、有溪水潺潺共著溫泉流洩的聲音……

遂而瞭然，身體全然的放鬆暢快裡，其餘感官也將隨之衍生新的知覺、新的感受 。

穿上浴衣，踉踉蹌蹌回到客房，不多時，晚餐便一道道端上來了。與京都如畫般意境深遠的精緻「京懷石」相較，鄉間溫泉旅館的大餐特別呈現出幾分豐饒曠達 之氣：

生魚片十分新鮮，搭配著湯島當地極具代表性的特產山葵，小半枝放在盤邊，讓客人們自個兒於磨盤中磨成泥沾取食用；以酒精燈加熱的淺淺陶盤上，是幾片當地盛產的山豬肉，只以少許湯汁蔬菜調味，便直接在火上文火催熟，滋味直截鮮甜。

而在連串好菜之後，當我們已經太飽了以為可以告一段落時，一整隻烤得好漂亮的龍蝦以及幾樣配菜又跟著端了上來，瞠目結舌中，想是好溫泉帶來的好胃口，喘口氣，仍舊風捲殘雲吃個精光。

結果呢，舒服的溫泉浴加上美味的大餐加上幾杯溫熱的清酒聯手作用下，殘存的力氣與模糊意識，只夠我們勉強爬到一旁的小几旁喝茶少息，等著女侍前來撤下桌子、鋪好棉被睡榻後，便渾渾沌沌爬入被窩裡，沈沈進入夢鄉。

因之可以黎明時分即起，再次前去享受清晨的露天溫泉。晨曦、露水與鳥鳴的包圍下，早晨的溫泉別有一種清朗清新的朝氣 ，分外振奮身心。

回房後，棉被已經收好，矮桌上滿滿擺了豐富度不遜前夜的早餐，我向來最愛的鹹鮭魚、湯豆腐、各種漬物都赫然在目，溫泉後的飢腸轆轆加之臨別離去前的不捨，我們又再次放任大吃一頓。

——所以我總是覺得，溫泉旅館，將各種感官上的紓放逸樂一環環相扣成一體，可以算真正將享樂這回事兒發揮到淋漓盡致了！

從空間的鋪陳、各種環境與細節的安排，在我而言，那一日，自進房後的第一杯茶開始，不管是洗浴、是用餐、是眠臥、是窗畔的出神遠眺、是園內館外的信步閒遊、是榻榻米上的靜坐出神……，每分每秒，從心靈到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每一種知覺每一種感受都在體驗都在享受，那種驚心動魄的喜悅，即便是兩年後的今天，仍舊令我深深憧憬與懷念。

「什麼時候再去一次呢？」這一次，一定要選在楓紅或是飄雪時節，一定要一個從溫泉裡就能夠看到海、或是湖畔的富士山的地方，一樣要那種老老的、房間少少的木造和式旅館……，——日日不停重複的喧囂忙碌生活裡，我們不停不停地這樣約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