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的味道　

詹宏志先生在《人生一瞬》書中寫了一篇〈張望者〉，說他在六歲還是小孩時以童稚眼光觀察到的早晨街市風景，山城市集的豬隻屠宰場、採著腳踏車叫喊賣菜的農人、外省老兵溫熱的包子饅頭，構成了他童年記憶的很大一部分。讀到這篇文章時，勾起了我許多的回憶，有些遺忘了許久許久在腦中已漸漸稀釋淡去的孩時影像，如今又一股腦兒躍上了眼前。



我從小在菜市場裡長大，當時父親在社區內的小市場裡擺水果攤，母親一面忙著幫忙父親招呼生意，不時還要擔心注意我這個老是在市場裡竄來竄去的野孩子又闖了什麼禍？那時候的菜市場不同於現在的冷清，每天總是熙熙攘攘熱鬧的很，各式各樣販賣著食物、零嘴、乾貨、蔬果的手推車，將不過十公尺來寬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

這些大剌剌佔據了市場內唯一通道，沒繳攤位租金又來搶生意的流動攤販，被兩側騎樓下的固定攤位視為眼中釘，每逢初一十五或年節假日人潮洶湧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兩派人馬為了地盤、為了客人互起爭執叫罵。但是對於才九歲的孩子來說，這些堆載琳瑯滿目商品的手推車，卻成為我每日最大的期待，喧騰嘈雜的買賣討價、環繞在市場周圍的羶臭腥息，都是日常生活中讓人熟悉心安的成分。

每個星期有二到三天，一位頭髮蓬鬆捲翹的阿嬤會將推車停在父親攤位的斜前方，車上的大鐵鍋前掛著一面招牌：茶葉蛋一粒五元，鵪鶉蛋五顆十元。每當茶葉蛋阿嬤來了，父親會掏給我幾塊錢，要我買一袋鳥蛋和二三顆茶葉蛋，一家子坐在水果攤一角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有時候近中午了，只作早上生意的大嬸看我愛吃，會笑瞇瞇地從鐵鍋裡特別撈起幾顆色近深褐的鵪鶉蛋送給我，長時間浸泡於茶葉與醬油滷汁內熬煮的蛋殼上帶有斑斑漬痕，顏色越深沉表示煮得越入味，我小心翼翼地轉動敲擊蛋殼，喀啦－喀啦－蛋殼碎了，露出熱騰騰滑嫩誘人的蛋體，顧不得父親皺眉拍拍我的頭說「又沒人跟你搶，裡頭很燙，吃慢一點。」我三口併作兩口，滿袋沉甸甸的鳥蛋倒有一半進了我的肚子。

在茶葉蛋阿嬤沒來的日子裡，我期待的是另一輛賣菜脯包子的推車。

我最愛的菜脯包子被裝在高高大大的白箱子裡，經過長年累月的日曬雨淋後，白箱子已不再潔白，灰樸的箱身上四處可見歲月的裂痕。箱子很高，我得墊高腳尖視線才探得進箱子裡，我記不得賣包子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唯一記得的是，當他掀開一層一層的厚棉布，蒸騰的麵粉香氣猛地逸散而出，我一眼看見兩頭長尖形狀宛如紡錘的菜脯包子，清甜滋味中有淡淡鹹香，每回我總要一口氣吃上兩三個才罷休。三角形狀的包豆沙，方正的大饅頭麵皮上一點一點的淺淺紫色，則是父親鍾愛的芋頭。

在菜市場正中央的中藥房前面，上午八點鐘過後就會排排站著一群人，他們等待的是現擀現煎的熱蛋餅。每天我上學前如果起早了，會趕在市場還在準備中沒什麼人的清晨繞到蛋餅攤位前，指明我的不要加蔥改放九層塔，自以為是的我驕傲地認為這是我獨特的吃法，對於大受歡迎之後老闆娘未經我同意，擅自把「九層塔蛋餅」加進她僅有的兩道菜單中，始終耿耿於懷。

煎蛋餅的時候，蛋餅阿姨會捏起一塊油膩膩的麵團，在台車上倒些沙拉油，以約小臂粗細的木棍沿十字方向使勁擀幾下，然後她把蛋餅皮舖在熱的冒煙的平底鑄鐵煎鍋上，蛋餅表面忽地收縮，直到漸漸呈現出勾人食慾的焦黃色澤，這時阿姨才將一旁碗裡打散的蛋花和九層塔倒入，噗－滋－噗－滋－的悅耳聲響，再任憑己好刷上幾道醬油或辣椒醬，那是我百吃不膩最美味的早餐。



農曆過年前，連父親在內，菜市場固定會有幾個攤位通宵設攤，有一年我跟著父親徹夜不睡，就在凌晨三四點，眼皮已漸漸沉重的快要闔上之際，忽然從空蕩陰暗的市場一頭駛進了一輛搭著蓬蓋的大貨車，轟隆隆的引擎運轉吵醒了我，仔細一看嚇了一大跳，怎麼後車上掛著一粒眼神茫然空洞的大豬頭！後來我才曉得，原來那是趕隔日早市肉販使用的運豬車。車上以鐵鉤吊掛兩排幾個小時前剛宰殺完的溫體豬肉，渾身肌肉虬結的運將扛下兩片剖成對半的豬隻，用力地摔在肉販大哥的桌板上，豬肉疊得比人還高，運豬車漂著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車後那顆豬頭不住晃動，微張的口似乎有無盡的話想說，卻無奈一句也說不出口。

曾幾何時，茶葉蛋阿嬤的茶葉蛋變成一顆六元、七元，鵪鶉蛋也跟著漲價成七顆二十元，彷彿一夕之間，菜市場裡所有的物價都漲了，父親的水果生意不再那麼賺錢，街市的攤販數量也在不知不覺間日漸減少。

某一天，茶葉蛋阿嬤消失了，之後不見的是載著菜脯包子的推車，到了小學五年級那年，在一個我去買完早餐的隔天，賣九層塔蛋餅的阿姨也不再出現。菜市場裡流傳著她靠賣蛋餅賺了大錢在別的城鎮起了新厝，也有傳言說她生病了，我每天都在想念著蛋餅阿姨的九層塔蛋餅，期盼她身體痊癒後重回菜市場，卻始終沒再見過她推著車的身影。雖然運豬車在過年過節時仍會開進我們的菜市場裡來，但是從車上卸運下來的豬隻數目也明顯驟減了。

我在從小學升上國中之後的年紀，隱約開始懂得貧賤夫妻百事哀的人生道理，父親事業不順，經常和母親發生爭吵，幸福的家庭生活隨著菜市場的推車減少景氣轉淡跟著變調。

直到現在，父親似乎老了，不知何時頭上多出了幾絡灰髮，他收拾了水果攤，在原位置開起了一家小米店，不必再擔心水果今天沒賣完，留待隔日就要腐壞血本無歸的壓力；而買氣不再、年老色衰的街市，偶爾在幾個特殊的節日裡，猶能察覺曾經喧騰風光一時的痕跡。

那是一個過去的年代，是陪伴我長大的年月，記憶雖然在成長的歷程裡漸漸淡白，在像這樣的契機裡，我仍懷念著忽然湧上心頭的童年畫面，仍可以嗅聞得到菜市場裡，那紛雜刺鼻，卻讓人安心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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