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裡的美味饗宴

撰文 ：何金銀

嗜看美食節目者必然熟悉這樣的畫面：一桌豪奢璀璨的菜肴，比如外頭炙得香脆、切開來甜美多汁、飽含木頭燻香的烤牛肉；似蒟蒻般彈牙口感的虎河豚生魚片……，饕家們一臉慎重地舉筷夾起送入口中咀嚼，「嗯，這碗魚湯太玄妙了，我彷彿聞到了一整個海洋的鮮香氣！」「喔，牛肉太美味了，感覺像是山風吹過一樣的清爽。」饕家們動用的詞彙與聯想力訴說佳肴，其實不亞於詩人們歌頌情人。餐桌和書桌，其實都是想像力的場域，也可以說，好的小說都可以當成一種食譜來看待。

武俠小說　天馬行空的佳肴過招

譬如《射雕英雄傳》。小說中黃蓉以美食誘惑洪七公收郭靖為徒，烹煮炙牛肉條、八寶肥鴨、荷葉筍尖櫻桃湯……，一段段活色生香的文字看得讀者垂涎欲滴，當中一道名為「二十四橋明月夜」的蒸豆腐更是讓人飢腸轆轆。黃蓉以家傳「蘭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將豆腐削成24個小球、放入先挖了24個圓孔的火腿內，札住火腿再蒸，待蒸熟之後，火腿的鮮味已全滲透到豆腐之中，火腿卻棄之不食。

將觸手即爛的嫩豆腐削成小圓球，原本只是小說家天馬行空的想像，誰知上世紀末，美食家蔡瀾和以燒鵝聞名的「香港鏞記酒家」居然拿小說當食譜，將想像中的菜肴端上了餐桌，大宴死忠金迷。

不過，我最想一飽口福的，則是《飛狐外傳》中程靈素的三菜一湯。金庸說程靈素「容貌卻是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分不到胡斐的愛，只能藉由飲食傳情，料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三碗菜是煎豆腐、鮮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湯則是鹹菜豆瓣湯。雖是素菜，卻也香氣撲鼻」。樸實的菜肴因為其中包含了料理者的真情與用心，格外令人神往。

女性書寫　以食物追憶似水年華

金庸宴給了餐飲業向小說取材的風氣，先前業者亦推出了張愛玲宴。出身官宦人家的張愛玲，所受的教養加上自身的才情，寫起食物亦見神采，張愛玲小說裡面的曠男怨女鬥法多是在餐桌開始，《半生緣》中世鈞和曼楨的愛情開始於一張端上一碗蛤蜊湯的餐桌，結束也在另外一個飯館。

張愛玲自己亦曾言，「衣食住行，我一向比較重視衣和食。」年輕的時候她尤其鍾情牛肉，愛吃肉的女人第一志願是在牛肉莊找份差事，坐在櫃檯前收錢，「夥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他們的茄子特別大，他們的洋蔥特別香，他們的豬特別的該殺。」對她而言，牛肉莊是「空氣清新的精神療養院」。

村上春樹、舒國治等男人寫吃，大抵就是觀其色澤品其味道，以理性著手，然而女人談吃總像是追溯一樁感情公案。張愛玲在〈談吃與畫餅充飢〉中，藉由食物迂迴地追憶似水年華，寫母親愛吃的「蛤蟆酥」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似肥短的梯田，上面芝麻撒在苔綠地子上，綠陰陰的正是一隻青蛙的印象派畫像，那綠絨倒就是海藻粉」；又形容紫菜是「脆薄細緻的深紫的紙，有點發亮，像有大波浪暗花的絲綢」。能把食材當作衣裳來悅戀，這不是愛是什麼？

有「大和民族的張愛玲」之稱的向田邦子，亦在《父親的道歉信》當中描述童年遠足前，祖母和母親為她準備的海苔壽司卷，「祖母用足以懷抱的陶瓷火盆烤海苔，她仔細地將兩張黑得發亮的海苔疊在一起烤火，母親則在旁邊攤開竹簾，將前一天晚上事先煮好的絲瓜乾鋪在上面做成粗大的海苔壽司卷。」向田邦子一向很懂得吃，生逢亂世的她在少女時期總是帶著食譜躲空襲警報，甚至還有一個專門收集美食資訊的小抽屜。

因為愛吃也會煮菜，所以向田邦子和妹妹和子出了一本拿手菜食譜，還開了一家小酒館Mamaya。某次，她極力說服某位作家女前輩復出，女前輩說：「我已經厭倦用不到筷枕，匆匆忙忙吃飯的日子了。」向田邦子說，這句話深深刺進她的心坎，因為「筷枕」的意義正是「吃飯時讓筷子偶爾休息片刻，慢慢品嘗食物的美味，這才是真正美好的人生」。

一宴泯恩仇　美食人生互點題

向田邦子在飲食中彰顯生活態度，而Isak Dinesen《不朽的傳說》中的短篇〈芭比的盛宴〉，已然是在餐桌上看見人生真善美的真諦。

小說描述不婚的清教徒姊妹和她們的廚娘芭比隱居寒冷的北歐峽灣，終年灰黑的嚴肅穿著、以麵包和鱈魚果腹，生活清簡而刻苦。某一天廚娘對主子宣布自己得了一萬塊法郎，曾擔任法國廚師的她決定將錢花光，把治一桌佳肴大宴賓客。但受邀者皆是性情質樸的清教徒村民，認為「舌頭是無人能駕馭的惡魔，上面佈滿了毒素」，眾人赴宴時相互約定，到場時對任何入口的食物都不能表示意見。

然而美食當前，鋼鐵意志漸漸被舌尖上的美味所軟化，石棺鵪鶉、魚子醬餅、海龜肉，酒不光光只是酒，而是一八四六年的克勞浮緻（Clos Vougeot）、克里果寡婦（Veuve Clicquot Ponsardin）。在醇酒催化下，宴會的氣氛慢慢改變，互相中傷的女人回想到交惡前一起手牽手逛街的溫馨時光；偷情的怨偶在角落裡擁抱長吻，彷彿戀情從未間斷；宴會上的一名老人笑著輕輕捶打另一人的背說：「上次就是你捅我一刀，老壞蛋。」被責罵的人則笑得樂不可支。眾人在飲食中解開了心結，也赦免了彼此的罪，口腹之欲在此變成一種靈性的提升，正如赴宴的上校說：「這女人將晚餐變成了一場戀愛，令人分不清楚是肉體或是精神欲求或滿足。」

悲觀者或許可以寫出動人的小說或者詩歌，對食物的愛戀卻是絕對騙不了人的，若非對人生抱持著樂觀豁達態度之人，應是絕對寫不出讓人食指大動的美食文章吧。在這些經典美味篇章中，我們彷彿真的嘗到了誘人的食物滋味，也同時感受到了美好的人生價值。

原文出處：渣打Priority Life 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