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台北城市一起走了近一世紀的圓環小吃們,就在此刻,正式走入歷史。 說老實話,由於長大後才來到台北定居、加之位置不在我的常日生活動線上,圓環之於我其實並不真的十分熟稔、平時也不算經常造訪;然而,不知怎的,對那區域,卻始終存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 我想是因為,在我這樣的台南囝仔而言,那一帶,可說是台北少數擁有比較多古早氣息的所在吧! 所以,這些年來,只要有機會來到附近,總捨不得馬上離開,定要到處走走看看,蛛網般的小巷裡鑽進鑽出,幾處充滿舊日氣味的老鋪老店老建築前駐足探看……那樣悠然寧靜、帶著一點昔時歷史記憶的氛圍,以及正適合舒適閒晃漫步的街廓尺度,總讓雖然從南來北已然十數載,卻一直無法在這日新月異、似乎越來越只肯朝前看朝前跑的城市裡真正感覺安頓的我,油然生出幾分,彷彿歸鄉一般的釋懷與安心。 行程最後,定會來到圓環吃點東西再走。圓環小吃,在我心目中,始終是台北諸多小吃裡,多少還保留了湯清料鮮清爽為美的傳統台灣味兒的所在。 原來,這才是,台北城的小吃啊! ——說來,自小從小吃之城台南長大,對於台灣小吃裡所固有的紮實敦厚、直見真心真味特質,向來有著深切的領會與自豪。卻是來到台北以後,乍見繁華都會裡這許多大量製作、口味濃重但點子新奇的新興小吃商品,初時不免好奇著新鮮著什麼都想試試什麼都想嚐嚐,卻是一年年味蕾越覺疲憊厭倦。只有偶而來到像是圓環這一類的邊陲舊區,方能多少重拾小吃的真滋味,以及,昔年大稻埕常民飲食的迷人風華。 這裡頭,我最喜歡的一味, 是「再成號」的蚵仔麵線。完全沒有經過勾芡的湯頭,純粹靠好料好麵線好工夫煮出爽口的稠度與鮮美;惹得我,每次吃完一碗,一定央求老闆再來一碗,這碗,什麼配料都不加,就單只是好好享受好湯好麵線。 只是,早在2001年拆除改建之際,再成號就已宣告歇業,成為我心中難以忘懷的遺憾。 還記得當時,初聞拆建消息,真真是,滿心都是不捨與困惑。——和這地方人的生活、回憶與情感關連如此深遠深厚的建物,就這樣輕易一頓拆個精光換個全新時髦樣子,真的就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剛巧那時候,人在壹週刊擔任美食版的主管職,出乎這樣的沈痛心情,以及隱隱然知道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或者就將隨此一去再不回的忐忑不安,我請組裡最擅寫小吃與人情的記者靜玉趕在拆除前夕,一一採訪攤商作了紀念專題。 結果,總是能與受訪者深交搏感情的靜玉,硬是得到所有老闆們的一致信賴與喜愛,不但把圓環小吃的過去現在、以至其中人與人的聯繫與感情與故事都給一一刨了出來;最終,還全員到齊,在拆除前的最後現場,在即將消逝的舊圓環建築裡,留下了一張大合照。 到現在,翻看報導中一行行一張張描繪當時景象的文字圖片,其中一段,說圓環裡「每張桌椅都刷得雪白,張張真材實料,幾乎都是兩吋厚的原木製成,且一用四、五十年。另外一個難得現象,是圓環內找不著目前已經氾濫成災的保麗龍餐具,粗陶製的淺底碗處處可見……」,讀著讀著,不禁悵然…… 三言兩語,即使談的並不是菜色本身,卻也一樣點出了,早年台灣小吃裡,看似樸素樸實卻專注用心,遂而格外平易親切、真摯動人的情致。 或者,今日圓環的失敗,就是看不到、抓不到、或遺漏了遺忘了這些,我們既有的原有的美好吧…… 前幾日,趁著告別日益發進入倒數計時當口,我再次來到了圓環。仲夏六月末,密閉的圓形玻璃帷幕建築裡,正午烈日遍照下,顯得格外悶熱。而角落的這一彎小吃區,當然,那些厚厚原木桌椅、粗陶製淺碗早都已經不在,排排站長列吧台、白燦燦照片燈箱,令人一時不免錯以為此刻正置身哪家百貨公司美食街裡。 ——但天曉得,我老覺得食物吃起來最沒味道的就是百貨公司美食街,大家排隊、看照片或模型或號碼選餐、端著托盤搶位子,攤子老闆和顧客間從來不對眼不交談…… 雖然已經沒了胃口,但是,我還是默默來到熟悉的「來興號」吧台前點了東西付了款,默默坐進公共的座位區,默默低頭扒完一碗麻油腰子麵線。 味道,確然還是昔時味;只是,再沒過多久,也許就真只成昔時味了。 一面吃著,一面回想起,當年再成號攤子上爐灶邊,每每邊吃邊抬頭跟眼前正揮汗忙碌的老闆,用力豎起大拇指說:「第一名啦!」,老闆瞬時臉紅低頭微笑的情景。 然這情景在這城市裡,竟是越來越顯得難得而遙遠…… 我總是想,台灣的飲食與生活面貌與美學,其實很大一部份建立在庶民文化之上。此中自有其獨樹一幟自成體系的美感與情味,若是無法謙遜而開放地體察、瞭解、深入其中,望回過去顧盼左右看進內裡思考未來,而後咀嚼、融入、呈現;而是只知一味移植外來的現代的菁英的時尚的時髦的表象形式與語彙,全盤將既有的原有的予以推翻、改造、覆蓋…… 結果,就如同今日這般,只是不斷重複錯過、流失、遺忘。像不了別人,也做不成自己。 只是,我們擁有的原就不多,究竟還剩下多少,可以如此輕忽地任性地揮霍和遺忘?